薛云泽的名字刚在屈辱的契约上落下最后一笔,沈家那庞大到令人胆寒的资源机器便轰然启动,没有丝毫迟滞。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包装,而是一场精密策划、不惜血本的身份造神运动,目标只有一个:将一介寒微的匠人薛云泽,重塑成足以震动京城、承载巨大利益光环的“薛氏云泽公子”。
沈府深处,灯火彻夜通明。数位被重金网罗、以笔锋犀利、构思奇巧著称的顶尖文案高手,在重重帷幕后绞尽脑汁。他们翻阅古籍,借鉴野史,甚至参考了坊间最离奇的话本,只为炮制出一个无懈可击、又能激起无限同情与遐想的坎坷故事:
薛云泽被定位为“某代先帝流落民间的亲兄弟”的首系后裔。故事的核心是“忠义”与“隐忍”——先祖为避宫廷倾轧,携襁褓中的幼子远遁江湖,从此隐姓埋名。
父母在其幼年因一场“不明瘟疫”双双亡故,留下年幼的薛云泽在乱世中挣扎求生,饱尝世间冷暖。这段经历被渲染得极其凄美悲壮,强调其“天潢贵胄”却“沦落尘埃”的巨大落差。
忠心耿耿的老仆(自然指向阿秀,身份被抬为“忠仆之后”)如何拼死护主,带他辗转流离。又如何在某个风雪之夜,得遇一位“仙风道骨”、“游戏人间”的奇人,蒙其点拨,方保平安,并“开悟”了几分不凡灵性。
最终,凭借一件沈家早己准备好的、看似古旧、来历“神秘”的“祖传信物”(一块玉佩),以及薛云泽身上某些“符合皇家秘传记载”的“隐晦特征”(胎记),被沈家“历经艰辛”、“明察暗访”后,“确认”身份,“隆重”迎回。
光有精彩的故事远远不够,需要“德高望重”的声音来赋予其不容置疑的“真实性”。沈家那张盘根错节、深不可测的关系网发挥了恐怖的能量:
目标锁定几位家道确实中落、空有爵位或清名、但囊中羞涩甚至负债累累的“宗亲耆老”。他们昔日的荣光犹在,在特定圈子里仍有话语权,但现实的窘迫让他们难以拒绝沈家抛出的、足以解决燃眉之急甚至重振家业的“厚礼”与“承诺”。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沈家娴熟地运用着“黄金”与“匕首”的双重策略:对贪财者,许以重金田宅;对惜名者,则以“维护皇家血脉正统”、“不忍见龙裔流落”等大义名分进行道德绑架;对于顽固者,则不经意地透露其家族某些不欲人知的隐秘短处。
被“说服”的老王爷、老侯爷们,被秘密接入沈家别院。他们并非简单的点头,而是需要“回忆”细节。沈家提供了详尽的“剧本”和“证据链”,并安排专人反复“排练”他们的“证词”和“回忆”。
如何“偶然”看到那件信物时的“震惊”,如何“想起”家族秘闻中关于那位流落先祖的只言片语,如何在公开场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对“云泽公子”的“天然亲近”与“血脉感应”……每一个表情、每一句感叹,都被精心设计。一位老王爷甚至在醉酒后,对着镜子练习了数十遍那句关键台词:“这孩子的眉眼……唉,像极了当年那位……造化弄人啊!”
当故事和“证人”准备就绪,沈家开始有步骤地在京城最顶级的社交圈层投放这颗精心打造的“炸弹”。
地点选在影响力巨大的文人雅集、勋贵私密茶会、甚至是皇家寺庙某些高僧的讲经法会间隙。沈家的心腹门客、交好的名妓清倌人、甚至某些被收买的“名士”,成为最初的“播种者”。
方式极其讲究。绝非大张旗鼓的宣告,而是“窃窃私语”、“酒后失言”、“偶然感慨”。比如某次雅集上,一位受邀的“宗亲耆老”会“无意中”看到薛云泽的背影,然后“浑身剧震”,失手打翻名贵的冰裂纹茶盏,在众人惊诧追问下,才“欲言又止”、“老泪纵横”地吐露只言片语。另一位名士则在品评一幅古画时,“突然”联想到最近听闻的“云泽公子”的某件“雅事”,并“由衷”赞叹其“落魄不失其志,苦难难掩其华”的“天生贵胄之气”。
这些真假难辨、充满传奇色彩的“奇闻异事”和关于薛云泽“低调内敛”、“才华初显”、“气质卓然”的评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特定的圈层里迅速激起涟漪,并呈几何级数扩散。人们热衷于谈论这离奇的身世,猜测那件“信物”的模样,脑补那位“奇人”的身份,感叹忠仆阿秀的义薄云天。薛云泽的名字和他那被精心设计过的“忧郁贵气”形象,在口耳相传中被不断神化。质疑的声音并非没有,但在沈家庞大的势力和“权威认证”面前,要么被迅速压制,要么被淹没在更汹涌的好奇与“善意”的追捧浪潮中。
而风暴的中心,那位新晋的“云泽公子”,却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他看着沈家仆役恭敬地为他换上华服,听着那些由他人杜撰、却要强加于己身的“悲惨过往”和“传奇经历”,被教导如何在人前维持那份“恰到好处”的忧郁与疏离。
他感觉自己被彻底剥离了“薛云泽”的本质,塞进了一个名为“云泽公子”的、金光闪闪的华丽躯壳里。每一次“不经意”的露面,每一次被安排的“偶遇”,都是对他真实自我的一次凌迟。他签下的是名字,沈家却要彻底篡改他的血脉和灵魂。
他看着那些被收买的“宗亲”在沈家管事面前小心翼翼地数着银票,再转头对自己摆出“慈爱长辈”的姿态,胃里翻涌的只有冰冷的恶心。这场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于他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更华丽的金丝囚笼。他的名字响彻京城之日,便是他彻底沦为沈家傀儡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