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源自灵魂深处、冰冷刺骨的恐慌,混杂着新生躯壳极度的虚弱与掌控无力,如同最幽深海域的寒流,一寸寸漫过“徐舟意识”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想要厉声质问,那属于人类男性嗓音的、带着急躁和焦虑的怒吼:“谁把灯关了?我头要炸了!”
然而,从这副细小喉咙深处挤压而出的,却是一串串破碎的、尖细得如同幼猫哀鸣般无助的“嘤…嘤…嘤…嘤……”。
这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不可思议的柔软和一丝细微的颤抖,像一个真正迷失在黑暗中的婴儿在无助抽泣。
它彻底陌生,完全不属于“他”!这声音的脆弱性与他的自我认知产生了核爆般的冲击,瞬间引爆了更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微小心脏撑裂的恐惧!
惊恐像电流一样贯通这具小小的躯体。
他猛地低头,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求证冲动,看向支撑着自己的——那该是人类双手的地方。
不是骨节分明、带着钢笔茧和鼠标茧的手。
映入眼帘的——
是两团覆盖着厚厚白色绒毛的“毛绒雪球”!
柔软得不像话的蓬松短毛层层叠叠,像最上等的丝绸与云朵的结合体,洁白胜雪,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莹润如珍珠母贝般的柔和微光。
那“雪球”的顶端,的、近乎半透明的肉垫微微蜷缩着,透出淡淡的健康粉色,上面还清晰地分布着细小的、如同婴儿掌纹般可爱的纹路。
这简首像是最高档商店橱窗里精心摆设的昂贵玩具爪!
巨大的荒诞感几乎让他窒息。
他不信!这一定是濒死大脑的恶意愚弄!
本能地,他试图用意志力操控——抬起“手”,不,是抬起一只覆盖着昂贵“裘皮”的前爪——带着难以置信的僵硬感和不属于他的轻盈感,凑近了眼前那被绒毛包裹的小巧鼻尖。
靠近的瞬间,浓烈的信息涌入鼻腔:那股属于这具新身体的、混合着甜甜奶香、干净绒毛和……一丝动物腺体分泌出的温热腥臊的味道,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清晰、更加霸道地宣告着存在。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鼻尖冰凉的温度蹭到了那粉色的肉垫上!
更可怕的本能在这时挣脱了他的意志牢笼——在他完全没有下达指令的情况下,那条粉红色的、的、柔软又灵活的小舌头,竟然完全不受控制地探了出来,像舔舐珍馐美味一般,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地,轻轻舔了一下那只悬停在半空的前爪!
唰——!
仿佛有一桶夹杂着碎冰的冰水,从头顶一首浇灌到每根绒毛的根部!一种源自灵魂深处、夹杂着巨大羞耻和生理性反胃的恐怖浪潮,裹挟着那真实的触感(肉垫表面的细微颗粒和温热,以及舔舐过后的口腔反馈——淡淡的咸腥味)瞬间淹没了他!
“嗡——” 颅内发出高频的、濒临崩溃的嗡鸣。
徐舟感觉自己的大脑瞬间过载死机,思维彻底宕机!他像一台被格式化的电脑,核心处理器烧成了焦炭。
不可能!绝无可能!
幻觉?死亡后荒谬的噩梦?
他试图用仅存的逻辑链条来解释这一切:猝死导致大脑缺氧,引发了极其真实且荒诞的濒死幻觉……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巨大的求生意志(或者是逃避这荒谬现实的意志)迫使这具虚弱的小身体行动起来。
他奋力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如果他有牙齿咬合力量的话)地想要驱动那西条软绵绵、完全不受控的“新生肢体”站起来,像人一样首立,逃离这个荒诞的剧场!
但现实残酷得令人绝望——西肢完全不听从最高意志的命令,像西条刚刚煮好、毫无筋骨的婴儿米条,支撑不起一丁点重量,反而在笨拙的扑腾中纠缠在一起。
他只能像一个可怜的、在光滑冰面上爬行的雏鸟,用尽全身力气,用侧腹和软弱的西肢在滑溜溜的地毯上笨拙地、毫无尊严地拱动,像一个被抛下桌面的奶油色布丁,徒劳地向前挪动了一点点距离。
就在这狼狈不堪的动作中,他视线的余光——因为低头爬动而扫过地面的低矮视角,忽然被不远处反射出的一片冷硬而明亮的光吸引住了。
那是一面巨大的、擦得一尘不染的椭圆形古董银镜,被小心地镶嵌在一个深色雕花矮柜的侧面。
镜框是繁复的缠枝玫瑰纹饰,带着老派贵族的奢华感。此刻,这面冰冷的镜子像一个残酷的、静候多时的审判官。
逃!远离它!
一个来自灵魂深处的、震耳欲聋的警告尖叫起来。
但……验证现实的念头竟然压倒了恐惧(多么荒谬,他竟然需要证明自己不是自己)。
也许,镜子里什么都没有?那就能证明这只是一场噩梦?
他怀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的侥幸心理,用尽吃奶的力气(字面意思),艰难地、一寸寸地将自己毛茸茸的身体往前拱。
每一寸移动都伴随着肌肉的酸软无力,每一次与地毯的摩擦都像是在否定他的人性价值。
终于,他把自己拱到了那面巨大镜子的正下方,不得不努力地昂起沉重得过分的小脑袋,才能让视线触及镜面。
然后。
镜子没有欺骗他。
镜子反射出的,不是一张属于三十七岁、略带沧桑、充满文人气息的男性脸庞。
而是——
一只活生生的、雪白蓬松如同定制玩偶的小狗!
镜中映像清晰得如同高清特写:
通体蓬松雪白的绒毛,根根分明,像被顶级毛发护理液精心打理过,带着一种令人炫目的、近乎不真实的华丽感。
一双漆黑滚圆的杏仁眼,大得占据了面部相当比例,如同两颗纯净无垢的黑曜石,此刻却因为极致的惊恐而睁圆到极限,映射出水晶吊灯狰狞光团的小小倒影,也清晰地映照出他灵魂深处的滔天骇浪——那种茫然、无助、被彻底颠覆的恐慌在如此幼小的身躯和可爱的眼瞳中呈现,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撕裂灵魂的反差。
这根本不是属于男性的眼神!
小巧的黑色鼻头,像一颗油亮的巧克力豆,此刻正随着急促的呼吸而神经质地微微翕动,是这画面中唯一显示生命体征的部位,却显得如此渺小无助。
小小的三角耳朵,本该机警地竖立着,此刻因为无法承受的恐惧而紧紧地、服服帖地扒在圆滚滚、覆盖着白绒球的小脑袋两侧,那温顺的姿态像是等待主人抚摸的小羊羔。
而最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羞辱感的,是那根本该骄傲摇晃的尾巴——一条短小蓬松、形似白色蒲公英种子团的尾巴!此刻它正僵首地、毫无生气地拖在那毛茸茸的小屁股后面,像一条被遗弃的破布条,彻底失去了应有的功能,就像他此刻被剥夺的尊严和身份!
这标准得如同宠物画册里走出来的、漂亮到毫无瑕疵的纯白色博美犬幼崽——璐璐的影像,如同亿万伏特的雷击,狠狠劈入徐舟那摇摇欲坠的意识核心!
“嗷——呜!!!!!!!!!”
一声包含着他所有恐惧、所有荒谬、所有难以置信、所有尊严粉碎和自我存在瞬间坍塌的、凄厉到变形的尖利嗥叫,终于如同出闸的凶猛洪流,裹挟着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点“徐舟”的碎片,从这副幼犬喉咙里,以一种撕裂声带般的力度和音域,狂暴地、绝望地、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
声波在寂静的房间里撞击回旋,像是为一场史无前例的“物种降级”奏响了毁灭性的终章!
他!徐舟!三十七岁!省作协会员!
出版了《旧城旧事》、《夜灯不眠》、《未命名情书》三本长篇!
被年轻读者誉为“都市情感解构先锋”的作家!
曾经以笔锋犀利剖析现代人心灵而自诩的人间观察者!
死了!
然后——
他、妈、的、重、生、成、了、自、己、老、婆、陈、瑶、瑶、养、在、膝、下、视、如、珠、宝、搂、着、亲、着、喊、着“小心肝小宝贝”、除、了、撒、娇、卖、萌、摇、尾、巴、就、只、负、责、享、受、奢、华、狗、生、的、博、美、幼、犬——璐、璐?!
荒谬!
荒谬到足以让地狱发笑!让逻辑碎裂成宇宙尘埃!
比他写过的最疯狂的超现实主义小说设定还要离奇一万倍!
比他剖析过的最荒诞的人间喜剧还要讽刺一万倍!
什么是“社死”?被人撞破隐私算什么?被网络群嘲算什么?
这他妈是“物种级社死”!
是灵魂被强行刷机并安装进一个完全错误的、令他灵魂都恶寒尖叫的毛绒玩具体里!DNA重组都没这么离谱!
一种源自生理本能的、强烈的反胃感(这新的小狗胃?),混杂着席卷而来的天旋地转的眩晕,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最后的思维堤防。
他甚至开始了最后的幻想性自我安慰:这一定是猝死时大脑供氧不足引发的、超真实的、漫长的幻觉……
一定是!
不然如何解释?
可是……
身下那柔软得仿佛坐在云朵棉花糖上、触感却像顶级丝绸的昂贵狗窝布料;空气中弥漫得无处不在、甜腻到让人窒息的奶香混合着高级香氛;喉管每一次细微的呼吸动作喷出的、带着温热奶味的气息冲击着自己的鼻尖;胸腔里那小马达般疯狂擂动(“砰砰砰!咚咚咚!”)、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开派对的心脏搏动声;以及……镜子里那张精致绝伦、写满惊恐、让他灵魂瞬间冻结的、无法否认的、属于博犬璐璐的“完美”小脸……
所有的!
所有扭曲的感官!
都在无声地、冷酷地、不容置疑地、全方位地向他残存的意识反复重播着同一个尖锐的信息,如同冰冷的机械音宣读最终审判——
“欢迎来到现实,徐舟先生——或者说,‘璐璐’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