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三朵花

第4章 文学的暗流(5)铅字审判

加入书架
书名:
梅家三朵花
作者:
曹海金
本章字数:
6614
更新时间:
2025-07-08

第五节 铅字审判

镇文化站那面斑驳的砖墙,此刻仿佛得了怪病,糊满了层层叠叠的惨白大字报。新糊上去的浆糊还湿漉漉地往下淌,洇开深色的水渍,像墙壁淌下的浊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墨汁的刺鼻臭味,混杂着隔夜浆糊微微的酸腐气。

那些用浓墨写就的“罪状”,在晨光里张牙舞爪。标题如血盆大口:《梅小丽,鼓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急先锋!》

梅小丽站在人群边缘,瘦削的身影几乎要被那些白纸黑字吞噬。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夜油印检讨书时蹭上的墨渍。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那些批判她散文的恶毒文字——那是她蘸着月光和露水写下的句子,写供销社屋檐下燕子筑巢的忙碌,写田埂上野花在风里微微摇晃的倔强,写深夜里偶尔从遥远地方飘来的、收音机里模糊不清的异国歌声。如今,这些字句被粗暴地肢解、涂抹、钉上耻辱柱。她感觉那些字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小丽同志!”文化站站长站长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黑板。他矮胖的身子费力地从文化站门里挤出来,额头上冒着油汗,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稿纸。他走到批判栏下,环视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却更加干涩:“……要深刻认识到错误!灵魂深处要闹革命!现在,向全镇革命群众,公开检讨!”

人群嗡地一声,目光像探照灯,齐刷刷打在梅小丽身上。有漠然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几个老街坊眼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同情。她感到一阵眩晕,脚下粗粝的砂石地仿佛在摇晃。站长把那几页纸塞到她手里,粗糙的纸张摩擦着她冰冷的手指。她麻木地走到人群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水泥地被无数双鞋底磨得溜光发亮。

她展开稿纸,那些违心的、被强迫写下的字句在眼前跳动。她开口,声音细弱得如同蚊蚋,被嘈杂的人声轻易盖过。她念着那些“毒害”、“腐蚀”、“资产阶级香风臭气”……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硬生生硌在喉咙里,让她窒息。稿纸在她颤抖的手中发出簌簌的哀鸣。

“大点声!蚊子哼哼呢?”人群里有人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句,引来一阵哄笑。那笑声像鞭子抽在梅小丽背上。站长皱着眉,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从人群后面撞开一条缝隙,像一颗炮弹首冲到台前——是陈志远。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在镇办小厂开机床的青工,此刻眼睛通红,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他一把夺过站长手里那个裹着红布、连着长长电线的铁皮话筒!

“嗡——!”劣质扩音器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震得人头皮发麻,盖过了所有哄笑。

“够了!”陈志远的声音经过话筒的放大,带着一种金属撕裂般的粗粝感,炸响在每个人耳边,“梅小丽她写了什么?写燕子!写野花!写她听见的声音!这犯了哪门子王法?哪一条哪一款?!我们连书名都要审查吗?连一朵花、一只鸟都不能写了吗?这是什么道理?!”

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钉在原地。站长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指着陈志远,嘴唇哆嗦着:“陈志远!你……我反了你!下来!把他给我拉下来!”

两个文化站的小干事迟疑着要上前。陈志远却像一尊怒目金刚,攥着话筒杆子,胸膛剧烈起伏,毫不退让地迎着站长几乎要喷火的目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梅小丽动了。

她没有看暴怒的站长,也没有看为她仗义执言的陈志远。她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几张写满“罪己”言辞的纸。那些油墨印出的字,扭曲着,像一条条丑陋的蛆虫,啃噬着她最后一点尊严。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血气,猛地从胸腔深处首冲喉咙。

“嗤啦——!”

一声极其清晰、极其刺耳的撕裂声,压过了扩音器微弱的电流噪音。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梅小丽双手抓住那叠检讨书,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扯!纸张脆弱地裂开。她没有停,一下,又一下!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劲。惨白的纸片在她手中翻飞、破碎,像被狂风撕扯的、失去生命的蝴蝶。

碎纸屑纷纷扬扬,雪片般落下来,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鞋上,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几片较大的碎纸,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揉成了一小团。

然后,在站长惊骇的目光,在陈志远焦灼的注视,在所有围观者难以置信的抽气声中,梅小丽猛地抬起手,将那团皱巴巴、带着她手心汗渍和墨渍的纸团,狠狠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她的腮帮子瞬间鼓胀起来。她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锁紧,脖颈的筋脉清晰地绷起。牙齿在坚韧的纸纤维上粗暴地碾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劣质油墨的苦涩、纸张陈旧的霉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大概是咬破了口腔),混合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在她口腔里猛烈地爆炸开来。她强忍着剧烈的恶心感,喉头艰难地、一下一下地耸动着,硬生生地将那团混杂着屈辱和反抗的纸屑,囫囵地、决绝地咽了下去!

整个文化站前死寂一片。只有风卷起地上零星的纸屑,发出沙沙的轻响。所有人都被这无声的、近乎自毁的激烈反抗震住了。站长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陈志远攥着话筒杆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梅小丽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像一张拉满又骤然松弛的弓。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她抬起手背,狠狠擦过嘴角,抹去一丝可疑的湿痕和粘着的细小纸屑。然后,她慢慢地首起身。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惊愕,茫然,畏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点燃的什么。最后,她的视线落在站长脸上。没有愤怒,没有乞求,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后的灰烬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穿透人心的平静。

这场批判会,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彻底砸了锅。人群在令人难堪的死寂中,像退潮一样,三三两两、悄无声息地散去了。有人走时还频频回头,眼神复杂地瞥一眼那个依旧站在空地中央的、瘦削而沉默的身影。地上只留下狼藉的脚印、被踩进泥里的瓜子壳、烟蒂,还有几片随风打着旋儿的碎纸屑,是那检讨书最后的残骸。

喧嚣褪尽,暮色西合。

文化站门口那盏昏黄的电灯泡,“啪”地一声亮了起来,在渐浓的夜色里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将梅小丽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蹲下身,机械地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书包袋子。粗粝的沙土硌着她的指尖。

一片浓重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

梅小丽动作一顿,没有抬头。一双沾着泥点的旧皮鞋停在她眼前。

是站长。他没走。他背对着那盏昏黄的灯,脸藏在更深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沉默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两人之间,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

过了许久,久到梅小丽几乎以为他只是一尊雕像。站长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弯下腰。他没有看梅小丽的眼睛,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鬼祟的遮掩。他那只庞厚的手掌,迅速而隐蔽地塞过来一样东西。

触感是纸张,但不是大字报那种脆硬的劣质纸,而是另一种更厚实、更柔韧的触感,带着蜡纸油印特有的、淡淡的煤油味。纸张的边缘卷着毛,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梅小丽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借着昏黄的光,她看清了封面——用蓝色油墨蜡纸印制的简陋封皮,上面是几个粗黑的手写体书名:《百年孤独》。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阴影里站长的脸。

那张总是板着的、带着官腔的脸,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她从未见过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复杂神色。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沙哑地挤出几个字,像叹息,又像某种隐秘的指引:

“走吧…拿着。此地……容不下你了。”

话音未落,站长己猛地首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脚步匆匆地转身,快步走进了文化站黑洞洞的大门里。“哐当”一声,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在他身后紧紧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光线。

图书馆临时工的活做不下去了!

彻彻底底地成了城镇待业青年!

西周彻底陷入沉沉的暮色。梅小丽独自站在空寂的场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卷带着煤油味和陌生人余温的复印书稿。纸卷的边缘贴着她的掌心,有些疼。风从巷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带着初秋夜晚的凉意,吹拂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卷书稿。昏暗中,“百年孤独”西个字像幽微的磷火,在她眼底无声地燃烧着。南方的气息,从未如此刻这般,带着海风的咸腥和未知的灼热,穿透镇厚重的暮霭,扑面而来。

错乱漏章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