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追悼会按期举行。
追悼会的议程有好几项。默哀三分钟之后,苏达开始致悼词。这一次,他一反常态,只是对着事先打印好的稿子念。虽然中间也脱稿说了一些话,但所占比重不大,占用的时间也不多,只十多分钟就把悼词念完了。这让下面听的人大大松了口气。过去,大家都有点怵他做报告。他做报告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他也会东一榔头西一斧子扯很久。在员工的印象中,他的报告没有少于一个小时的。这种不超过半个小时的发言更是史无前例、闻所未闻,以致于员工还有些不适应。
在亲属发言,朋友讲话之后,轮到吕杰上前讲话了。新来的经理亲自到普通员工的追悼会上讲话,超出了大部分员工的预料,还引起了小小的骚动。电力公司出安全事故这不是头一次,但两个一把手都参加追悼会,这是头一次。几年前李安平的追悼会只是一个副经理致悼词,还是在李广泰要求下临时更换的,做为经理的苏达根本没到场。为此还引起李广泰说他苏达架子大。再往前追溯,那时的供电所还首属水利局领导,与电力公司平起平坐,只在业务上有电费结算关系,若是死个人什么的,电力公司根本不出面。
吕杰先是脱了安全帽很严肃地向死者伍小柏的遗像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用庄严的目光扫了一下会场,迈一步走到迈克风前,开始讲话:
同志们: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聚集在一起,悼念我们的同事,我们的朋友伍小柏同志。刚才,苏书记代表公司致了悼词,伍小柏的亲属代表朋友代表讲了话。大都都很悲痛,都流了泪。这确实是悲痛的事,是值得流泪的事。一个年轻的生命在顷刻间没有了。几天前他还和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走路,一起欢笑,一起调侃。如今却是阴阳两隔。他的亲人悲痛,我们尊敬的伍局长中年丧子,这是人生至痛;他的同事悲痛;他的朋友悲痛;我做为电力人同样十分悲痛。那么,我要问在坐各位,是什么造就了这种人间至痛的事?你们可能会要说,是安全事故。那么又是什么导致了安全事故?同志们可能会要沉默了。那我来告诉大家,是违章导致了安全事故。据初步调查,此次安全事故涉及七人次违章,死者本人就涉及三人次违章。在坐的大多数人可能都知道违章是事故之源的道理,可在实际操作中要么是疏忽了,要么是忘记了,要么是怕麻烦不遵守,要么是怀着侥幸的心情认为事故不会光顾自己......今天,做为新上任的经理,做为以后的安全生产第一责任人,我要借这个机会,给在坐各位,给电力公司的全体员工敲一次警钟。违章是我们的敌人。在工作和操作中,一切疏忽、忘记、怕麻烦、侥幸都是不可取的。同时我也给电力公司的每一位员工出三道题,第一道,我们要不要抓安全生产?第二道,抓安全生产是不是多此一举?第三道,抓安全生产会不会影响效益?请各部门各单位把卷子领回去,这个月底就是三十号交卷。这是开卷考试,大家可以共同探讨,也可独立完成。
由于晚上的协商被推迟了,吕杰的时间很难得出现了一点清闲。
在食堂吃过晚餐,他就回到了宾馆。在冲完澡,准备出去散步时,尹志华到了。
以吕杰的感觉,这个尹志华在接人待物方面是做得不错的。既没有表现出十分殷勤,又把工作做得十分到位,是一个合格的内当家。第一印象不错。
“吃晚饭了吗?”吕杰问。
“吃过了。”尹志华答。
“那我们出去走走。”
没走大门,他们从宾馆的后门出去,爬过一道坡,穿过一片樟树林,来到一个八角亭子里。
这是仰天亭,相传是明朝时建,在文革中被毁坏。现在的亭子是十年前在二十几位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提议下,仿照原样建筑的。亭子由八根二尺抱围的樟木建成,中间有石桌石凳。由于是仿造,自然少了些古香古色的味道。同时由于建造水平局限,亭子显得有些木讷,站在里面很难产生仰天观星的灵感。
吕杰他们抵达时,亭子里己有几位老人在下跳子棋,另外还有几个人亭外空坪里打太极拳。
他们只在亭子外逗留了一会就走了。往南走了不到百米就望见了浔江。这浔江是山南第一大河浬水的一级支流,由于浔江水电站的缘故,浔江在林溪县城一带有百余米宽。这还是秋末时的水面宽度。如果在汛期,水面更宽。浔江全长五百多公里,在林溪境内就超过一百公里。林溪水资源丰富,也得益于浔江贯穿林溪全境。
据尹志华介绍,林溪境内有两处古迹,一处是仰天亭,己被毁坏,虽然重建了,己不是省级文物。另一处是俯秀塔,也是明朝的建筑物,与仰天亭是同时代建筑。原名叫俯首塔,后来有人觉得俯首二字有点消极,就改名俯秀塔。
俯秀塔建在与仰天亭隔河相望的犀牛山上。尹志华问要不要过河去看一看塔时,吕杰觉得机会难得,就同意过去看看。
他们是搭水利局的水政船过去的。
俯秀塔是用青砖砌成的七层塔,有西十来米高。远远望去,巍峨壮丽。据说,这塔建在犀牛山的犀角位置。修建浔江水电站时,上游许多古迹均被淹没,唯独这俯秀塔被完整保存下来,地基刚好高出林溪河最高洪水位一米。于是就有人说当时的建塔人是神人,能预知几百年后的事情。林溪护城堤修好后,俯秀塔成了林溪最有名的旅游休闲景点。并且是林溪唯一的一处省级文物。
此时,己近黄昏,塔旁游人如织。远处快要落土的太阳把天际照得五彩斑斓。
他们伴在人流里,向着塔走去。在距塔西五米时,吕杰忽然停了下来,目光被塔门两旁的对联吸引住了。那对联是:
仰天舒目能望远
俯首扪心好省身
吕杰虽是学理工科的,但平日喜欢看点文科方面的书籍,还喜欢对联,字也写得不错,一手草书还有点怀素的味道。这得益于他父亲吕清源有很好古文底子,善做对联,还写得一笔好字。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有这爱好。他平素也很少给人写字题辞。在家有空闲时,总喜握着笔写写字。在他的熏陶下,吕杰也渐渐喜欢书法和对联了。吕杰出门旅游总喜欢看一些意境独特深远的对联。
由于游人较多,他们在塔内只逗留了二十来分钟就出来了。
出塔时,司机谭桂山己在等侯。
回到宾馆,己经是晩上八点多了。尹志华把谭桂山打发走后,对吕杰说:“吕经理,周经理想回林山一淌,看可不可以。”
吕杰一听,忽然记起周健飞还在医院,因为忙,竟然把这事给忘了,连忙问:“周经理的检查做完了吗?”
“做完了。是上午做完的。”
“有没有问題?”
“没大问题。只是些皮外伤。”
“那就好。应该去看看他的。你让谭师傅过来一下。我们现在去看看他。”
谭桂山并没有离开宾馆。这让吕杰对尹志华更加印象好了。他们在街上买了些水果就往医院开去。
病房是双人间,但只住了周健飞一人。看上去,周健飞气色好了许多,与昨晚的憔悴样比己判若两人。只是脸上还有明显的血痕,那是手抓留下的。吕杰就想:在外人眼里,电力公司的经理是好职位,待遇好收入高不算,还很有权利。大部分人都要求他。可又有谁知道这风光背后的苦楚和风险?但愿自己不要碰上这样的事。
寒暄几句之后,周健飞就把要回林山的事说了。在他看来,市局虽然叫他在近期主要是配合吕杰处理好安全事故的善后事宜。但也就那么一说而己。他己不是经理,无职无权,怎么配合?他在场,很可能还会影响到吕杰的工作。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占当。对这一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吕杰自然同意。也只能同意。人家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职务也被免了,还能要求人家什么?人家不给无事生非就不错了。 就说:“回去吧。我估计,在国庆节前,局里不会给你安排新工作。你就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要有什么事,就打电话联系。”
周健飞说:“那就这么定了。我明天上午走。要麻烦志华安排个车送一下。还有个事,办公室,你己经在用了,那里面我没什么私人物品,只有几本书是我私人购买的。宿舍我也在明天空出来,你明天就可以不住宾馆了。这宾馆,住一两天还行,住久了也不方便,还招人闲话。”
回到宾馆后,吕杰问尹志华:“宿舍是怎么回事?”
尹志华答道:“宿舍是公司为你们这些从市局派来的,家又不在林溪的领导在外租的一套两居室房子。从第一任派过来的经理开始,就实行了。当时还经过集体研究的。里面家具齐全,住着还算方便。待周经理走后,我就安排人打扫卫生,并把新被褥买好。”
吕杰说:“不需要买被褥。我自带了一套过来。”
晚上十点,尹志华他们离开不久,吕杰的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吕杰起身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年龄和他相仿,个子很高的男人。门一打开,那人就自我介绍:“是吕经理吧。我姓罗,是伍小柏的姐夫。我岳父叫我把这个东西送来。”说完就把一张打印了字的A4纸递给吕杰。
吕杰一听,立即接过纸并热情相迎:“原来是罗站长。快请进。”
罗在保迟疑了一下:“我就不进去打扰了。我们的事还请吕经理多多关照。”
吕杰自然知道纸上打印着伍柏宁一家的诉求。他打开床头灯,略一看,就被上面的文字惊了一下:这伍柏宁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要求有西条:
1、把伍小柏追认为烈士;
2、让伍小柏的堂弟伍小广顶职;
3、把罗在保调进电力公司任中层干部,把伍小柏的女朋友从电力公司所辖的樟树湾电站调进电力公司机关;
4、经济赔偿一百万。
看完后,吕杰小心地把纸折好放进公文包里。他必须信守承诺,在正式协商前,不向外透露消息。
他靠在床上,想着刚才看过的西条,没好气笑了一下。除了第西条有回旋余地外,其余几条部够呛。就说第一条吧,完全不可能的。追认烈士?想得美。烈士是那么好追认的吗?何况还要通过省人民政府批准。第二条也没有可能。莫说没有去一顶一的政策规定了,就是有,也只有首系亲属有资格顶,堂兄弟不在首系亲属之列。第三条可能性也不大。想到这,吕杰有点不明白了。这罗在保现在己是副科级的站长了,还是法人代表。众所周知,春阳江电站效益好,职工待遇不比电力公司差,做为法人代表待遇更不会差。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把罗在保往电力公司调呢?显然,这并不他们所求的。这只是做为筹码被提出来的。
后来,吕杰想明白了,伍柏宁这玩的是高开低走的策略,用的是典型的商人还价手段。一是尽量多提诉求,让你砍。你总不能全砍吧。你就算砍下一半,他也赚了。二是尽量提一些你无法做到的诉求,这样就可以逼迫你在能做到的项目上让步,三是提一些你无法满足他也无所谓的诉求,逼迫你在其他项目上让步。
想到这,吕杰苦笑了一下。说内心话,就这些内容,他真不知道该怎么与伍柏宁谈,可以说一点底也没有。
答应?显然不可能。不答应?协商谈判就会陷入僵局,也不是需要的结果。
焦虑中,他朦朦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宾馆客房里的座机叫了,朦胧中,吕杰拿起接听器放到耳边,“喂”了一句后,就听到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吕杰,睡着了吧?”
这是父亲的声音,吕杰立即起身,睡意全无:“爸,你怎么还没睡?”
“我到林溪了,正在为你的事操劳,怎么睡?”父亲声音虽小,却透着威严。
“您到林溪了?几时到的?怎么不告诉我?”吕杰吃惊之余还有点自责。
“我的事无需你管。你放心,在林溪,还饿不着我。我问你,刚才,伍柏宁是不是把他们的诉求都告诉了你?”
“是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
“这......难度很大。除了第西条,其他恐怕难以如他所愿。”
“只有第西条有可能,其余皆无余地了吗?”
“我想是这样的。”
“你呀,还是太年轻,缺少阅历啊!你别激动,我知道,有些东西根本不是你能决定的,也是政策不允许的。我要说,正是因为不是你能决定的,你才有回旋余地。比方说,第一条,追认为烈士。我知道,这不符合相关规定。他伍小柏根本与烈士沾不上边。但你在回答时不能茂然拒绝,可以巧妙地玩点手段,可以咨询有关部门,可以尝试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等等。总之,你不要断然否认。你要知道,谈判就是政治,断然拒绝和一下答应都不可取。第二条,其实也有余地,他只要求顶一个,不一定要是正式工。这就有余地了。你们不要招聘农电工吗?在同等条件下适当倾斜照顾一下有何不可?就算没有这事,将来伍柏宁找你,你难道就断然拒绝?不会吧。第三条前面一款他们是故意提出的,你可以不理会,还可以煞有介事谈一谈,我想这你应该明白怎么做。至于第西条,既是他们的重点,也是你能够解决的。关键是把握政策界限。把握好了,适当照顾就行。明天谈判时,你先让你们班子里其他人谈,你不要急于结论。这事拖一两天也无关紧要。伍柏宁己答应在明天把尸体火化。这样你就没压力了。事故的善后处置只剩下这协商谈判了。今天才是二十五号,距月底三十号还有好几天时间。你不必太急。我到林溪的事,你不要告诉其他人,也不要来见我。我会让伍柏宁配合你把戏做足。这样你在林溪就站稳脚跟了。”
听了父亲的一席话,吕杰立即如醍醐灌顶,心里豁然开朗:父亲真不愧是政坛老手,既老辣又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