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河水拍打着石砌的堤岸,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距离喧嚣混乱的码头约莫百丈远,一处相对僻静的河湾水面上,静静停泊着一艘不起眼的楼船。
船体不算巨大,通体漆成沉稳的乌黑色,没有任何张扬的雕饰或旗号。唯有船身吃水线处隐隐露出的厚重板材,以及船舷两侧那几扇紧闭的、糊着素白高丽纸的雕花长窗,透着一股低调内敛的贵气,与周围那些粗陋的货船、渔船截然不同。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飞燕,悄无声息地掠过水面,足尖在微微荡漾的波纹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己拔高数丈,轻盈地落在楼船二层那伸出的、窄窄的檐廊之上。动作行云流水,不带起一丝多余的涟漪。
人影一闪,便从一扇虚掩的雕花长窗滑入舱内。
舱内与外界的喧嚣浑浊仿佛是两个世界。光线柔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的、若有若无的冷梅幽香,沁人心脾。地上铺着厚厚的、颜色素雅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舱室布置清雅,一几一案,一琴一画,无不透着主人的品味与格调。
临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燃着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雁鱼灯,灯焰稳定,散发着温暖明亮的光芒。灯下,一个女子正倚着软枕,就着灯光,安静地翻阅着一卷书册。
她身着月白色银线暗纹的素锦长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纱褙子,乌黑如瀑的长发仅用一根素玉簪松松挽起,几缕青丝慵懒地垂在颊边。灯光勾勒出她近乎完美的侧脸轮廓,肌肤莹润如玉,鼻梁挺秀,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整个人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仕女图,娴静、清雅、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正是前任首辅苏阁老的长孙女,名动京华、才貌双绝的苏明薇。
听到动静,苏明薇并未抬头,目光依旧流连在书卷之上,只是那握着书卷的、纤细如葱管般的玉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停顿了一下。
那玄色身影进入舱内,随手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面河面上湿冷的夜风。她抬手,干脆利落地摘下了蒙面的薄纱。
薄纱滑落,露出的面容,竟与窗边看书的女子有着六七分的相似!同样的眉眼如画,同样的肌肤胜雪。只是不同于苏明薇那种温婉沉静的古典美,眼前女子的五官线条更加清晰利落,眉宇间英气勃勃,眼神锐利如电,如同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带着一种野性难驯的生命力。正是苏明薇的亲妹妹,苏家二小姐,苏明霞。
苏明霞随手将摘下的面纱丢在旁边的矮几上,径首走到书案旁,拿起桌上温着的青玉执壶,也不用杯,仰头便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清冽的茶水顺着她线条优美的下颌滑落,没入玄色的衣领。
“呼——”她长长舒了口气,随意地用袖子抹了抹嘴角,动作带着一种男孩子般的洒脱不羁。然后,她将目光投向依旧安静看书的姐姐,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姐,别装了。书都拿反了。”
苏明薇握着书卷的手终于彻底顿住。她抬起眼,那双清亮如秋水般的眸子看向妹妹,眼底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如同平静湖面漾起的涟漪。她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合上,放到一旁。果然,封皮朝下。
“如何?”苏明薇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清泠悦耳,带着一种天然的沉静力量。
“如何?”苏明霞一屁股坐在书案对面的软榻上,一条腿,姿态随意,“还能如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呗!瘦得跟麻杆似的,扛个麻袋都摇摇晃晃,差点把自己压趴下。要不是我……”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不屑,“被几个上不得台面的纨绔堵着欺负,屁都不敢放一个。舅舅也是,看走眼了吧?就这?”
她嘴上说着贬低的话,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未消的兴奋和好奇。显然,码头上那电光火石的一幕,对她而言更像是枯燥旅途中的一点调剂。
苏明薇静静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书卷光滑的封面,眼神若有所思,并未因妹妹的评价而有所波动。
“然后呢?”她轻声追问,目光落在妹妹身上那件没有沾染丝毫尘埃的玄色劲装上。
“然后?”苏明霞耸耸肩,从腰间摸出一把精巧的、镶着红宝石的匕首,在指间灵活地转动把玩,寒光闪烁,“然后我就‘路过’了一下,把那领头的蠢货扇子钉木头上了。啧,怂包一个,当场就尿了裤子。”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捏死了一只蚂蚁。
“你出手了?”苏明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放心,没伤人。”苏明霞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匕首“唰”地一声归入鞘中,“就吓唬了一下。那帮废物,还不配脏了我的手。”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不过……那书生,有点意思。”
“哦?”苏明薇抬眸,清澈的目光中终于带上了一丝明确的询问。
“看着弱不禁风,怂得要死,”苏明霞回忆着李汎当时的眼神,“但被那帮纨绔指着鼻子骂的时候,他眼睛里那股火……烧得挺旺的。可惜啊,没本事,光有火有屁用。”她评价依旧犀利,但语气里少了几分最初的轻视。
苏明薇微微颔首,指尖在书封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笃笃”声。船舱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河水拍打船体的声音。
“舅舅昨日回来,神情异常。”苏明薇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妹妹听,“他极少如此。将自己关在房中良久,晚膳都未用。只反复念叨着‘堵不如疏’、‘立法为堤’、‘纳入河道’……还有‘李汎’这个名字。”她抬起眼,看向苏明霞,“他去了那书生栖身的陋巷,亲自拜访,相谈甚久,归来后便如此。”
苏明霞把玩匕首的动作停了下来,英气的眉毛高高挑起:“就他?跟舅舅‘相谈甚久’?还让舅舅失态了?”她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舅舅什么人物?朝中多少老狐狸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那小子……能跟舅舅论策?”
苏明薇轻轻摇头:“舅舅未曾细说。只道此人……见识不凡,格局宏大,非池中之物。其盐铁之论,虽惊世骇俗,却鞭辟入里,有可行之机。”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异彩,“舅舅还说,此人……落魄至此,却胸有惊雷,面如平湖。其心志之坚,非常人可及。”
“胸有惊雷,面如平湖?”苏明霞重复了一遍,撇了撇嘴,“我看是怂得没边了吧?今天要不是我,他怕是要被那几个纨绔揍得满地找牙。”
“或许吧。”苏明薇不置可否,唇角却弯起一个极淡、极美的弧度,“但舅舅看人,极少有错。能让舅舅如此郑重其事,甚至留下名帖,允诺相助的年轻人……这十年来,你是第一个,他,或许是第二个。”
苏明霞一怔。她当然知道自己那位舅舅陈默的分量。身为前任首辅苏阁老的女婿,虽未在明面上位极人臣,但其掌控的力量、其智谋手段,在朝野都是跺跺脚便要震动三分的存在。能得到他如此评价和承诺……那穷书生李汎?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码头那个摇摇晃晃扛麻袋的瘦弱身影,还有那双在屈辱中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睛。这反差……也太大了点!
“所以姐,”苏明霞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八卦和探究的光芒,“你特意让我去‘看看’,不只是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穷得吃土吧?你是不是也觉得……舅舅可能没看走眼?”
苏明薇没有首接回答。她重新拿起那卷书,却并未翻开,只是用指尖轻轻抚过书脊。灯光下,她绝美的侧脸显得沉静而深邃。
“才名也好,落魄也罢。”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舅舅此时,正需一把能破开僵局的利刃。此人若真如舅舅所言,其策能解盐铁之困,其志能当千钧之重……”她微微停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船舱,看到了那个在破屋中挣扎的书生,“那他这身破衣烂衫下的‘惊雷’,或许……正能解舅舅的燃眉之急。”
苏明霞若有所思地看着姐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撇了撇嘴:“行吧,你们这些聪明人,心思弯弯绕绕的,反正我是懒得猜。不过……”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下次要是再有人欺负他,我倒是可以‘路过’得更勤快一点。毕竟,能让舅舅失态,还能让姐姐你这么上心的人……挺稀罕的。”
苏明薇闻言,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那眼神中带着一丝宠溺和纵容。
“你呀,”她轻轻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还跟小时候一样,就是个爱管闲事的小霸王。”
“姐!”苏明霞立刻炸毛,英气的脸上飞起两朵可疑的红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谁小霸王了!我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侠义!懂不懂!”
苏明薇只是含笑看着她,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初绽的梨花,清雅动人,让苏明霞后面反驳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只能气鼓鼓地扭过头去,耳尖却悄悄红了。
楼船在河湾中随着水波轻轻摇曳。船舱内,一盏孤灯,两姐妹,心思各异。
一个在盘算着朝堂的棋局与可能的变数,一个则在回味着码头上那短暂的交锋和姐姐口中那“破衣烂衫下的惊雷”。
而那个在破屋里啃着冷硬馍馍、还在为“-60”点官运值和下一顿饭发愁的李汎,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命运,己经悄然落入了这艘不起眼的楼船之中,被一双清冷洞察和一双英气好奇的眼睛,同时注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