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灵芝站在人群中央,承受着这汹涌的、滚烫的暖意。她素来冷硬的面部线条,在夕阳和灯火的映照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真诚与拥护的脸,最后落在被老马举着、正兴奋比划着“锅铲宣言”的小宝身上。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归属”的东西,悄然填满了胸腔深处曾被身世之谜和夺子之危掏空的部分。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带着油烟气、饭菜香的空气,是如此的踏实。她抬手,轻轻向下压了压。
沸腾的人声如同被无形的手掐住,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招牌还在,”杜灵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磐石落地的沉稳,“灶火未熄。明天,照常开火。”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对省城风波的赘述。一句“照常开火”,便是最有力的宣言。风暴己过,生活继续。这烟火人间,便是他们母子最坚固的堡垒。
“开火!”老马第一个吼出来,声如洪钟。
“开火!开火!”众人齐声响应,声浪几乎掀翻屋顶。
人群簇拥着杜灵芝和小宝涌进食堂大厅。老马早早就让赵西王五去镇上的副食品店割了几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买了些新鲜蔬菜。小陈和小王立刻钻进后厨,叮叮当当地忙碌起来。
“杜师傅!您和小宝先歇着!今天这顿接风洗尘宴,交给咱们!”小陈的声音从灶台后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杜灵芝没有推辞。她拉着小宝在靠窗的一张长条桌边坐下。窗外,暮色西合,镇上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人间烟火的轮廓。小宝依偎在她身边,小脑袋靠着她胳膊,似乎还没完全从长途奔波的疲惫和省城的惊心动魄中缓过神,大眼睛里带着点困倦的迷蒙,却又固执地不肯闭上。
很快,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最家常的几样:油汪汪的回锅肉,翠绿的炒时蔬,一大盆飘着油花的白菜豆腐汤,还有一大盘刚出锅、喧腾喷香的白面馒头。
“杜师傅,小宝,快尝尝!”小陈搓着手,脸上带着期待,“这肉是今儿下午现割的,新鲜着呢!”
杜灵芝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回锅肉。肥肉部分晶莹剔透,瘦肉干香酥嫩,裹着红亮的酱汁和翠绿的蒜苗。入口,熟悉的镬气、咸香、微辣瞬间在舌尖炸开,是巫岩镇的味道,是“巴渝厨娘”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火候不错,”她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油温再低半成,肉片边缘的焦香会更匀。”
小陈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哎!记住了杜师傅!”
小宝也被饭菜的香气勾起了食欲,拿起一个比他拳头还大的白面馒头,啊呜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着,眼睛满足地眯成了缝。
食堂里灯火通明,工人们围着几张桌子,大口吃饭,大声说笑,话题自然离不开省城那场惊心动魄的官司,离不开小宝的“锅铲宣言”,更离不开对杜师傅的敬佩。喧嚣的人声,碗筷碰撞的脆响,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最温暖踏实的交响。
杜灵芝慢慢吃着,目光扫过这热闹而充满生机的一切。她的视线不经意间与坐在斜对面一桌的张全对上。他也在吃饭,动作斯文,深蓝色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他抬起头,隔着攒动的人头和饭菜蒸腾的热气,目光沉静地望过来。没有言语,但那眼神深处蕴藏的关切、支持,以及一种并肩走过风雨后的沉稳默契,如同无声的暖流,悄然传递。
杜灵芝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白菜豆腐汤。清汤寡水,却带着食材本身的鲜甜,熨帖着胃,也似乎熨帖了某些东西。围裙内侧口袋,那支乌木白玉钢笔硬朗的轮廓隔着布料贴着她的心口,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夜深了。
喧闹的食堂大厅终于重归寂静。最后几个帮忙收拾的工人打着哈欠离开,桌椅板凳被归拢整齐,地面也清扫干净。灶膛里的火早己熄灭,只余下温热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饭菜残余的香气和洗涤剂淡淡的清新味道。
杜灵芝站在空旷的大厅中央,看着窗棂外沉沉的夜色,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省城法庭上郑世昌那张因阴谋败露而扭曲的脸,小宝在国徽下举起锅铲时决绝的眼神,刘美丽录音里那怨毒的诅咒……一幕幕如同冰冷的潮水,在她刻意压制的神经下无声翻涌。那场胜利,是惨胜。剥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的尽是人心鬼蜮。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脊椎悄然蔓延。
“嘎吱——”
后厨连接大厅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张全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口氤氲着热气。
他走到杜灵芝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将碗递了过去。
一股浓郁而熟悉的姜糖气息瞬间钻入鼻腔。深褐色的汤汁在碗中微微晃动,里面沉着几片被煮得软烂的姜片,还有几颗的红枣。热气扑在脸上,带着辛辣的暖意。
杜灵芝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碗上,又抬起,看向张全。他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底却有温煦的光。
“驱驱寒。”张全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磐石,“夜里凉气重。”
杜灵芝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省城的硝烟似乎还未散尽,法庭上的唇枪舌剑犹在耳边,此刻这一碗朴素的热汤,带着一种近乎突兀的、熨帖人心的力量。
她终于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那暖意仿佛顺着指尖一路蔓延,驱散了几分心底的寒冰。她接过来,捧在掌心。碗的温度透过皮肤,烫得她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低哑。
张全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他走到窗边,同样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谁也没再开口,只有碗中姜糖水袅袅升腾的热气,在寂静的空气中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