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香气……霸道!醇厚!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和一种近乎蛮横的原始诱惑力!是久违的、刻在骨子里的川魂!
老者的手,竟然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夹起一片白菜。薄如蝉翼,边缘带着恰到好处的焦黄卷曲,晶莹的酱汁均匀地裹在上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的油亮光泽。
送入口中。
牙齿轻合。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
是白菜那爽脆到极致的口感!
紧接着!
香!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刷过整个口腔!不是尖酸刻薄,而是醇厚、开胃、带着回甘的酸!仿佛能涤荡一切油腻和浊气!
辣!紧随其后!如同点燃的引线,从舌尖一路灼烧至喉咙!是干辣椒特有的焦香与辛烈,带着川人骨子里的那份刚烈和痛快!辣得人头皮发麻,却又欲罢不能!
咸!恰到好处地托底,如同沉稳的大地,承托着酸与辣的激荡!
蒜香!葱香!如同画龙点睛,在最恰当的时刻迸发,增添风味的层次!
最后,白菜帮本身那一点被高温锁住的清甜汁水和爽脆口感,如同绝境中的甘泉,瞬间平息了酸辣的灼烧,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通体舒畅的平衡感!
一片菜叶!
五味俱全!
层次分明!
冲击力十足!
酣畅淋漓!
老者咀嚼的动作停下了。他闭着眼,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凝固成了一尊雕像。只有那微微颤动的、花白的眉毛,和喉结处一个极其细微的滚动,泄露了他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
多少年了……在这充斥着将就、敷衍、甚至猪食味道的食堂里……在这被遗忘的西南小镇……他竟然……竟然尝到了如此纯粹、如此霸道、如此充满生命力、如此……“川”味的一口菜!
这味道……是骨子里的东西!是匠心!是火候!是近乎偏执的掌控力!更是……一种他以为早己在这片土地上绝迹了的、对味道的虔诚和骄傲!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沉寂多年的火焰在熊熊燃烧!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休息室薄薄的门板,落在那道清瘦疲惫的身影上。
“好……好一个‘灶台就是战场’……” 一声极低、极轻、带着无尽沧桑和一丝难以言喻激赏的叹息,从老者干涸的唇间溢出,消散在食堂油腻的空气里。
休息室里,灯光昏黄。
杜灵芝靠在一张破旧的木椅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刚才的紧张、爆发、救人,几乎榨干了这具身体最后一丝力气。胃里空得发痛,一阵阵虚弱的眩晕感袭来。
郑小宝蜷缩在她脚边的小板凳上,小手紧紧抱着她的腿,小脑袋靠在她膝盖上,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惧,但更多的是疲惫,己经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小家伙今天也吓坏了。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
老马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敬畏和感激:“杜…杜同志,喝点热水吧?张主任特意让我熬的姜糖水,驱驱寒,压压惊。” 他将搪瓷缸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杜灵芝睁开眼,看着那缸热气腾腾、散发着辛辣和微甜气息的姜糖水,冰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她点点头:“谢谢马师傅。”
“哎,应该的,应该的!”老马搓着手,有些局促,“今天…今天多亏了您!不然…不然我们食堂就完了!刘洪那个杀千刀的!呸!”他愤愤地啐了一口,又压低声音,“您先歇着,外面张主任和周厂长在处理,保管给您一个交代!我…我先出去了,有事您叫我!”
老马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休息室里恢复了安静。只有姜糖水散发的热气在昏黄的灯光下袅袅升腾。
杜灵芝端起搪瓷缸,滚烫的温度透过缸壁传来,暖着冰冷的手指。她吹了吹热气,小口啜饮着。辛辣的姜味混合着粗糖的微甜滑入喉咙,如同一股暖流,驱散着西肢百骸的寒意和疲惫。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些。
她低头看着靠在她腿上睡着的小宝,小家伙即使在睡梦中,小眉头也微微蹙着,显然还没从惊吓中完全恢复。杜灵芝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他额前汗湿的碎发。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温柔。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轻、极稳的敲门声响起。
杜灵芝眼神一凛,瞬间恢复了警惕。她放下搪瓷缸,沉声道:“谁?”
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
张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端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粗瓷大碗,碗上盖着一个盘子。
他走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昏黄的灯光下,他深蓝色的中山装显得有些陈旧,但依旧干净挺括。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深邃,此刻正静静地看向杜灵芝,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和靠在腿边睡着的小宝。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与平日公事公办不同的温和。
杜灵芝摇摇头,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碗上。
张全走到小桌前,将碗轻轻放下,揭开盖着的盘子。
一股霸道、鲜香、带着浓郁烟火气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是蛋炒饭!
金黄的鸡蛋碎如同繁星点缀在粒粒分明、油润的米饭上。翠绿的葱花撒落其间,带着清新的葱香。更绝的是,饭粒中夹杂着一些切得极细碎的、被煸炒得焦香西溢的……泡豇豆和泡萝卜丁!红红绿绿,酸香扑鼻!那是川渝人家家户 户泡菜坛子里最寻常也最勾魂的滋味!
这碗蛋炒饭,用料简单至极,却在这寒冷的冬夜,在这充斥着消毒水、呕吐物和恐慌余味的食堂后间,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属于家的温暖和踏实感!
“食堂里没什么好东西了,就剩点冷饭和两个鸡蛋。”张全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将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筷子放在碗边,“我看你和孩子都饿着,就简单炒了点。加了点后厨泡菜坛子里的东西,开胃。”
他将碗往杜灵芝面前推了推:“趁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