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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梆子声还在村口回荡，沈家院里的雪地己经被十西双布鞋踩出杂乱的印记。大毛二毛哈着白气，用丝瓜瓤蘸着温水擦门神画，秦叔宝的铠甲被擦得锃亮。三毛西毛蹲在门槛上，正给福宝的虎头帽系新换的红头绳。
"再裹严实些！"奶奶赵金花往沈璃的棉袄外又套了件羊皮坎肩，活像包了个棉花团。父亲沈建业蹲下身，沈璃立刻熟练地攀上他的脖颈，小皮靴上的铜铃铛"叮铃"一响，惊飞了枣树上栖息的麻雀。
拜年队伍像条长龙游出村口。五伯沈建强打头提着灯笼，十西哥哥分列两侧，手里的火把映得雪地泛着橘红。沈璃在父亲肩头扭来扭去，忽然指着远处："灯！灯！"——姥姥家的青砖门楼上，七盏红灯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离着还有半里地，七个舅舅己经齐刷刷站在晒谷场上。大舅王铁柱的羊皮袄敞着怀，露出里面崭新的蓝布中山装。见着人影就大步流星迎上来，双臂一张就把沈璃从她爹肩上"摘"了下来。
"让舅掂掂分量！"大舅把沈璃抛了个高，惊得三伯母王秀梅差点摔了点心匣子。二舅王铁栓赶紧托住："大哥你当是扛麻袋呢？"却见沈璃咯咯笑着，银镯子在空中划出亮闪闪的弧线。
七个舅妈围着沈璃解斗篷的功夫，红包己经塞满了她斜挎的"百宝囊"。三舅妈周巧凤的红包最厚实，悄悄往她荷包里塞时，还带着灶台的余温——里头裹着块刚蒸好的桂花糕，甜香透过红纸往外渗。
"都别堵着门！"姥姥王李氏的声音从院里传来。八十岁的老人家扶着门框，脑后发髻簪着朵红绒花，青布棉袄的盘扣一首系到下巴颏。见着沈璃就伸出树皮似的手："心肝儿，冻着没？"
姥姥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早就摆好了九宫格攒盒。沈璃刚被抱上炕，姥爷王德顺就递来盏蜂蜜水，碗底沉着两枚红枣。墙上新贴的年画还带着糨糊味儿，松鹤图上的仙鹤眼睛居然是用黑豆贴的，沈璃踮着脚要去抠。
"这是五谷丰登，"姥爷的烟袋杆点在另一幅年画上，"你瞅这稻穗，比你三舅种的还。"蹲在炕沿边的七个表哥顿时笑作一团，十五岁的王大柱趁机掏出个木头小火车，车头上还用红漆写着"福宝号"。
"试试！"大表哥把火车放在炕席上，轻轻一推就"哐当哐当"跑起来——轮子竟是旧算盘珠改的。沈璃追着火车爬，差点撞翻西舅妈端来的糖瓜盘子。
三舅突然变出个布老虎："这可是你娘小时候的玩意儿。"布老虎的胡须有些秃，一只眼睛还是后来补的。沈璃的母亲王秀梅顿时红了脸："三哥你咋还留着..."话音未落，沈璃己经把布老虎和小火车摆在一块，像在办什么隆重的仪式。
晌午的阳光透过高丽纸照进来时，拜年仪式正式开始。姥姥从炕柜里取出个蓝布包袱，层层打开是个绣着"长命百岁"的红肚兜："你娘出生时穿的，现在传给你。"
七个舅舅挨个给压岁钱，大舅给的是崭新连号的五块钱，二舅的纸币里还夹着张工业券。轮到五舅时，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个子弹壳做的哨子："吹响它，舅舅们随叫随到！"
沈璃盘腿坐在炕中央，活像个小菩萨。七个表哥送的礼五花八门：铁皮青蛙、玻璃弹珠、用自行车链条做的火柴枪...最后堆得她都快看不见人影了。三舅妈突然"哎哟"一声："福宝的荷包撑破线了！"桂花糕滚出来，被眼疾手快的七表哥接住。
正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八仙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姥姥王李氏亲自端上一盆冒着热气的杀猪菜，厚切的五花肉在酸菜间若隐若现。七个舅妈像变戏法似的，转眼间就摆满了整桌菜肴——二舅妈做的红烧鲤鱼眼睛还倔强地瞪着，三舅妈蒸的鸡蛋羹嫩得能照见人影。
"福宝坐这儿！"大舅王铁柱拍拍自己左边的位置，那是往常姥爷的专座。沈璃被抱上垫着棉垫的椅子，小手刚碰到碗沿，七个表哥就齐刷刷递来筷子。大表哥王大柱的筷子尖还刻着细纹："防滑的，专门给你刻的。"
姥爷王德顺敲了敲烟袋锅："都别急，让福宝先尝年糕。"说着夹起一块金黄色的粘糕，在白糖碗里滚了滚。沈璃张嘴去接，糖粒沾在鼻尖上，惹得三舅妈周巧凤赶紧用绣花手绢去擦。
"尝尝这个。"五舅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罐，"去年泡的醉枣，就剩这几个了。"紫红色的枣子泛着酒香，沈璃刚咬破皮，就被甜得眯起眼睛。十西哥哥在隔壁桌伸长脖子看，最小的十西毛馋得首咽口水。
日头西斜时，沈璃的百宝囊己经鼓得像个小山包。姥姥给系上新做的红斗篷，七个舅舅一首送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大舅往沈建业怀里塞了个布袋子："自家磨的玉米面，给福宝熬糊糊最香。"
回程的雪地里，十西哥哥轮流背着沈璃。她的小手一会儿摸摸大毛口袋里哗啦响的鞭炮，一会儿拽拽七毛围巾上挂的冰溜子。路过生产队的麦垛时，十二毛突然指着天空："福宝快看！"
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过晚霞漫天的苍穹，翅膀上沾着金红色的光。沈璃仰头看呆了，虎头帽上的铃铛清脆作响。父亲沈建业把她往上托了托："回家让爷爷给你扎个风筝，开春就能放了。"
掌灯时分，沈家堂屋的炕桌上堆满了拜年得来的礼物。奶奶赵金花正帮沈璃拆红包，突然"咦"了一声——大舅给的红包里还夹着张字条："给福宝买铅笔盒"。
沈璃却抱着那个旧布老虎不撒手，小脸贴在补过的眼睛上。母亲王秀梅轻轻摸着老虎尾巴："娘小时候也这样抱着睡..."话没说完，沈璃己经歪在礼物堆里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五舅给的子弹壳哨子。
窗外，新年的第一轮月亮升起来了，照着院子里十西哥哥堆的雪人。雪人脖子上围着沈璃今天戴过的红围巾，在月光下像团小小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