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毒味辨·锋芒露
尚食局西院的刀具房比姜晚想象的更逼仄。西面墙钉满木架,长短不一的刀刃在窗棂漏下的光里泛着冷芒,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桐油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杏仁甜香。
“新来的?”一个穿灰布短打的中年厨役斜睨着她,手里正用细砂纸打磨一把银亮的片刀,“王管事没告诉你,西院的刀碰不得?”
姜晚将“庖屋行走”的腰牌别在腰间,目光扫过架上的刀。最上层摆着几把玉柄弯刀,刀鞘绣着缠枝纹,该是供贵人用的;下层则是些缺口的菜刀、豁口的骨刀,刀身蒙着薄锈,想来是各院淘汰的旧物。
“李典吏让我来打理刀具。”她拿起块浸了桐油的抹布,伸向最下层一把锈迹斑斑的斩骨刀。
“住手!”那厨役猛地起身,袖口沾着的铁屑簌簌落下,“那是刘主厨的刀!你也配碰?”
姜晚的手顿在半空。她认出这厨役是前几日在东院庖屋见过的刘师兄,总跟在王管事身后转悠,那日投毒的事,他怕是也掺了脚。
刘师兄抢过她手里的抹布,往地上狠狠一摔:“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罪奴的骨头,也敢碰尚食局的刀?”
刀刃反光里,姜晚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她弯腰捡起抹布,指尖在粗糙的布面上碾了碾,忽然笑了——不是怯笑,是唇角微微勾起的冷意,像她刚磨利的断刀。
“刘师兄可知,”她声音轻得像风拂过刀刃,“前日东院那锅绿豆甘草汤,本该是苦的?”
刘师兄的脸倏地涨红。那日姜晚揭穿他往汤里掺黄连粉,害主厨险些坏了嗓子,这事虽被张婶压了下去,却成了他的心头刺。
“你少胡说!”他攥紧手里的片刀,指节泛白,“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姜晚没接话,转身走向墙角的水盆。西院的刀具每日要用沸水烫洗去腥味,此刻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飘着层淡青色的沫子。她伸手拂过水面,指尖传来的触感滑腻得反常,凑近一闻,那丝若有若无的杏仁甜香更浓了。
这不是桐油味,是……苦杏仁的气味。
她猛地抬头,看向刘师兄正在打磨的那把银亮片刀。刀身光滑如镜,却在靠近刀柄的凹槽里,藏着一星半点不易察觉的青黑色粉末。
“刘师兄在磨刀前,”姜晚的声音陡然绷紧,“用这盆水洗过刀?”
刘师兄眼神一慌,强作镇定地往盆里泼了瓢冷水:“多管闲事!赶紧把这些废刀擦干净,不然仔细你的皮!”
姜晚没动。她盯着那盆泛着青沫的水,脑海里的味觉记忆疯狂翻涌——苦杏仁味的毒物,最烈的是氰化物,而大雍朝常用的“青杏散”,正是用苦杏仁晒干研磨而成,遇热会泛出淡青色,气味甜中带涩,像未熟的杏子。
“这水不能用。”她伸手去搬水盆,想把水倒掉。
“你敢!”刘师兄猛地挥刀砍过来!银亮的片刀带着风声劈向她手背,显然是真动了杀心。
姜晚下意识地侧身,手腕一翻,将一首攥在手里的断腕刀横在身前。两刀相碰,发出刺耳的“锵”声!刘师兄的片刀被震得脱手,哐当落地,而姜晚手里的断刀虽锈迹斑斑,刀刃却稳稳地架在他脖颈前。
刀刃上的寒气逼得刘师兄浑身发抖。他看着姜晚眼底那抹冷光,忽然想起前几日东院的事——这罪奴辨得出黄连,难道还能辨得出……
“谁在吵嚷?”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个穿藏青锦袍的中年男子走进来,腰间挂着“尚食局首长”的玉牌,正是西院主厨周显。
刘师兄像见了救星,扑通跪倒在地:“周主厨!这罪奴要毁了您今日要用的雕花刀!”
周显的目光落在姜晚手里的断刀上,眉头微蹙:“你便是李典吏送来的姜晚?”
姜晚收刀而立,指尖指向那盆青沫水:“主厨请看,这水里掺了东西。”
周显走近水盆,鼻尖微动,脸色骤变:“青杏散?”他猛地看向刘师兄,“你好大的胆子!”
刘师兄磕头如捣蒜:“不是小的!是这罪奴想栽赃!她昨日在东院就敢污蔑师兄投毒……”
“是不是栽赃,验验便知。”姜晚捡起地上的银亮片刀,用断刀的钝面刮下刀柄凹槽里的青黑粉末,“主厨若信得过我,取只活鸡来。”
周显盯着她手里的刀,又看了看瑟瑟发抖的刘师兄,忽然扬声道:“去后院捉只鸡来!”
片刻后,一只芦花鸡被捆着爪子扔进房里。姜晚用刀尖挑了点青黑粉末,混进一小撮米里。芦花鸡啄了两口,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忽然扑腾着翅膀倒地,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嘴角溢出的白沫泛着淡淡的青色。
刘师兄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周显的脸色比锅底还黑。今日午时,靖王要在西院设小宴,特意点名要吃他的“百鸟朝凤”雕花冷盘,若是用了这沾了毒的刀……
“说!是谁指使你的?”周显一脚踹在刘师兄胸口。
刘师兄咳着血,眼神却瞟向门外,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姜晚忽然想起王管事今早看她的眼神,那不是单纯的恨,是怕。怕她在西院发现什么。
“周主厨,”她拿起那把银亮片刀,在阳光下翻转,“这刀是新磨的,却在凹槽藏了毒。可见下毒的人,知道您用刀前定会仔细打磨刀身,只留这最难清理的地方。”
周显何等精明,立刻明白过来:“是采买的人?”刀具房的水,向来是采买负责打送。
姜晚没接话,只是用断刀挑起那盆毒水,往墙角泼去。污水溅在地上,冒起细小的泡,散发出的杏仁甜香里,竟混着一丝极淡的酒气。
“这毒里掺了酒。”她忽然开口,“青杏散遇酒,毒性会慢半刻发作。”
若是靖王吃了用这刀雕花的冷盘,毒发时早己离开西院,追查起来,只会怀疑是途中被人下了手。
周显后背沁出冷汗。能算得这么精细的,定是尚食局里的老人。他看向姜晚的眼神变了——这罪奴不仅辨得毒,还能从毒里看出门道。
“你想怎样?”周显忽然问。他是个惜才的,方才见姜晚握刀的架势,便知她不是寻常厨役。
姜晚将断刀归鞘:“求主厨给我一把能用的刀。”
周显看向架上最上层那把玉柄弯刀。刀鞘上的缠枝纹绣得极细,是前几日御膳房淘汰下来的,刀刃锋利,最适合雕花。
“那是御赐的刀,”周显缓缓道,“碰坏了,是要掉脑袋的。”
姜晚抬头,阳光从窗棂漏下,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却亮得惊人:“若能用它雕出‘百鸟朝凤’,算不算赔得起?”
刘师兄猛地抬头,满眼难以置信。周显的“百鸟朝凤”是用二十西种果蔬雕成,刀工繁复到极致,便是尚食局的老人也未必能复刻,这罪奴竟敢说这话?
周显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取下那把玉柄弯刀,扔了过去:“接住了。雕坏一寸,我便卸你一根手指。”
姜晚稳稳接住刀柄。玉质温润,与她掌心的薄茧相触,竟有种奇异的契合。她抽出刀,刀刃在阳光下流转,映出周显凝重的脸,也映出自己眼底燃起的光。
她走到案板前,拿起个刚送来的青萝卜。刀锋落下,没有丝毫犹豫,只见青影翻飞,萝卜皮簌簌落下,转眼间竟雕出只展翅的雀鸟,羽翼纤毫毕现,连眼珠都是用红豆嵌的。
周显倒吸一口凉气。这刀工,比他年轻时还要利落!
姜晚没停。她手腕翻飞,玉柄弯刀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胡萝卜雕成凤凰,南瓜刻成祥云,连最硬的山药,都被她片成薄如蝉翼的云纹,铺在盘底,竟真有了“百鸟朝凤”的气象。
最后一刀落下,她将刻好的果蔬摆盘,转身时,额角的汗滴落在刀鞘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献丑了。”她将弯刀归鞘,递还给周显。
周显接过刀,指尖触到刀柄时,忽然发现凹槽里那星点青黑粉末,不知何时己被清理干净——定是姜晚方才雕花时,用刀刃巧妙地刮掉了。
这丫头不仅胆大,心还细得像针尖。
“刘师兄,”周显忽然看向地上的人,声音冷得像冰,“去把王管事请来。就说西院的刀,要让他亲自过目。”
刘师兄面如死灰。他知道,王管事这步棋,是彻底败了。
姜晚站在窗前,看着刘师兄踉跄离去的背影,手里还攥着那把锈迹斑斑的断腕刀。方才周显递来玉柄弯刀时,她分明看见刀鞘内侧刻着个模糊的“姜”字——那是父亲从前在御膳房当值时,皇上赏赐的刀。
原来有些东西,兜兜转转,总会回到该在的人手里。
刀具房外传来王管事尖细的嗓音,带着刻意的谄媚。姜晚握紧断刀,指腹碾过刀刃上的寒光。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尚食局的刀,沾过的不止是油盐酱醋,还有鲜血和阴谋。
而她手里的刀,才刚磨利了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