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馊窝头·盐蕨根
冷,是刺穿骨髓的针,生生将姜晚从混沌的深渊里挑了出来。
她像只冻僵的虾米,蜷缩在硬如铁板的土炕上。身上压着三床打满补丁的旧棉被,却轻飘飘的如同纸片,非但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气,反而被湿冷的空气浸透,沉甸甸地压着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喷出长长的白气,在眼前凝了又散。鼻腔里灌满了劣质柴火烧出的呛人烟味,混杂着墙角霉菌肆意滋生的酸腐气息,沉甸甸地淤塞着,让她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滞涩的痛。
“咳…咳咳…”喉咙深处火烧火燎,每一次呛咳都像有锉刀在刮,牵扯着全身冻伤和摔伤的皮肉,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的疼。
“嚎什么丧!阎王还没收你呢?”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裹着寒风砸过来,像块粗糙的石头滚过耳膜。
姜晚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破败的窗棂歪斜着,透进一片灰蒙蒙、了无生气的晨光。逆着这微弱的光,一个矮壮的身影杵在炕边,堵住了大半视线。女人约莫五十上下,头发胡乱地用一截磨得油亮的脏木簪绾在脑后,几缕灰白发丝散乱地黏在汗湿的脖颈上。脸盘黝黑粗糙,沟壑纵横的皱纹深刻得如同被刀斧狠狠劈凿过,尤其一道狰狞的旧疤,从左边眉骨斜劈而下,撕裂皮肉,首没入耳根,像一条盘踞的蜈蚣,让那张本就冷硬的脸平添了十分的凶煞之气。她裹着一件靛蓝色的粗布袄子,磨得发亮,袖口油污结成硬壳,此刻正叉着腰,浑浊的眼珠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嫌恶,刀子似的在姜晚苍白瘦削、沾着污迹的脸上刮来刮去。
“醒了就滚起来挺尸!老娘这儿是善堂?不养白吃饭的嘴!”她啐了一口浓痰,黏糊糊地砸在炕沿下的泥地上。转身,从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瓮里,摸索着掏出一个黑乎乎、拳头大小的硬疙瘩,带着一股陈腐的瓮底气味,毫不客气地“啪”一声,砸在姜晚脸旁的炕沿上。
那东西硬得像河边捡的石头,砸得土炕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酸馊腐败气味,如同无形的拳头,猛地冲进姜晚的鼻腔,瞬间盖过了屋里所有其他的味道。
是窝头。一个不知放了多久、早己干硬得像石块、表面布满灰绿色霉斑的杂粮窝头。边缘甚至能看到被虫蛀出的小孔,黑黢黢的。那霸道的气味,像一只从腐烂泥潭里伸出的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姜晚的喉咙。
胃袋猛地一阵剧烈痉挛,翻江倒海。前世浸淫在顶级厨房的职业本能,让她对食物有着近乎病态的洁癖和敏锐。眼前这玩意儿,在她眼中,无异于最猛烈的毒药!
“看什么看?嫌馊?”张婶(姜晚从她刚才骂骂咧咧的只言片语里,勉强拼凑出这个称呼)嗤笑一声,嘴角咧开,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她满是老茧和皲裂口子的粗黑手指,带着一股汗酸和劣质油脂混合的味道,戳着那令人作呕的窝头,“就这,还是老娘从自个儿牙缝里抠出来的!昨儿个把你从阎王河里捞上来,费了老娘半条老命!不干活,还想吃白食?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她浑浊的眼珠子狠狠剜着姜晚,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人生疼,“想活命,就把这玩意儿塞下去,攒点力气。别装死,晌午跟我上后山!”
门板“哐当”一声被狠狠摔上,力道之大,震得屋顶的尘土簌簌落下,落了姜晚一头一脸。
破屋里瞬间死寂,只剩下姜晚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以及窗外寒风永无止境的呜咽嘶吼。她死死盯着那个近在咫尺、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馊窝头,胃里一阵紧过一阵地抽搐,恶心得胆汁都涌到了喉咙口。
活命。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她混沌、充满血腥和绝望的意识深处。刑场上冲天而起的血光,父亲滚落尘埃、死不瞑目的头颅,刺骨浑浊的河水…还有这具身体残留的、属于官家小姐锦衣玉食的记忆…巨大的反差如同最锋利的锯,来回撕扯着她的灵魂。
“呕…”她猛地俯身干呕,却只吐出一点苦涩的酸水。喉咙干裂得如同久旱的河床,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的痛。胃袋早己空空如也,饿得绞成一团,发出沉闷的鸣叫。身体最原始的本能在疯狂叫嚣,催促着她抓住任何能塞进嘴里、维持生命的东西。
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呼吸,才能思考,才能…才有可能!
她颤抖着伸出同样布满冻疮和擦伤的手,指尖冰冷僵硬,触碰到那窝头冰冷、坚硬、遍布霉点的表面。粗糙的颗粒感磨砺着皮肤。
闭上眼,狠狠心,她用尽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掰下拇指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那碎渣带着更浓郁的腐臭。她猛地将它塞进嘴里。
“呃——!”
那一瞬间,被强行激活的味觉超忆症,如同世间最残酷的刑具,精准而残忍地将所有信息在她舌尖炸开!
腐败淀粉的浓烈酸败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脆弱的感官堤坝!紧随其后的是霉变菌丝特有的、带着潮湿泥土和腐烂木头混合的苦涩,像无数细小冰冷的钩子,疯狂刮擦着她的舌苔,留下令人作呕的黏腻感。更深处,陈年粗糠的扎口颗粒感硌着牙床,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类似猪圈角落里经年不散的臊臭,顽固地缠绕在味蕾深处,首冲天灵盖…
这不是食物!是绝望本身在腐烂!是死亡在狞笑!
生理性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强迫自己蠕动僵硬的腮帮。干硬的碎渣摩擦着脆弱的口腔内壁,每一次艰难的咀嚼都伴随着细小的刺痛。吞咽的动作更是如同酷刑,那冰冷的馊味混合物像裹着无数细小砂砾,刮擦着食道,一路灼烧下去。
她几乎是凭着前世在高温油烟、高压锅灶前磨砺出的、对食物极限忍耐的钢铁意志,才一点一点,将那小块凝聚了世间所有恶意的窝头,硬生生地、碾磨着、刮擦着,吞了下去。胃里沉甸甸的,像塞进了一块冰冷的、带着棱角的石头,非但没有带来丝毫饱足感,反而激起更强烈的空虚和翻江倒海的恶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门板再次被粗暴地推开,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张婶拎着一个破旧的、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的藤编背篓和一把豁了口的柴刀进来,随手扔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没死透就赶紧给老娘滚下来!磨磨蹭蹭等日头落山,喂山里的野狼吗?”她叉着腰,那道疤在门口透进的微光里显得更加狰狞。
姜晚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咬着牙,一点一点从冰冷的土炕上挪下来。冻伤的双脚踩在冰凉刺骨的泥地上,寒气如同钢针,瞬间从脚底板扎到头顶,激得她浑身一颤,差点软倒。每动一下,冻伤的关节、摔伤的筋骨都在发出尖锐的抗议。她穿上张婶扔给她的一套同样油腻发硬、散发着浓重汗臭和劣质油烟味的粗布衣裤,肥大得能塞进两个她,空荡荡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裤腿拖在泥地上。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半融的雪水和冰冷的烂泥,跟着张婶沉默的背影走进后山。积雪尚未完全消融,覆盖着枯枝败叶,山林一片萧索,枯枝在寒风中呜咽悲鸣,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张婶动作极其利落,柴刀挥舞,专挑那些干枯坚韧的荆棘灌木下手,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刺耳。姜晚咬紧牙关,学着样子,用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手去折那些同样干硬的枝条。粗糙的树皮和尖锐的木刺毫不留情地划破她细嫩的手掌,鲜血混着污泥渗出,又被刺骨的寒风一吹,凝结成冰,带来钻心刺骨的又冷又痛。
背篓越来越沉,压在她单薄如纸的肩膀上,像一座不断生长的大山。汗水混着冰冷的雪水,从额头、脖颈滑落,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湿漉漉、黏腻腻地紧贴在冰冷的背上。每一次寒风吹过,都像剥掉一层皮,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浑身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肺像个破旧不堪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呼气都在眼前凝成短暂的白雾。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好几次踉跄着,险些一头栽倒在冰冷的雪泥里。
张婶偶尔停下手中的砍刀,回头瞥她一眼。眼神依旧是冷的,带着惯常的凶狠和审视,但那些刻薄的骂声却暂时停歇了。她脚下那原本又快又急的步伐,似乎也在不经意间,放慢了一点点。
晌午的日头,虚弱地悬在灰蒙蒙的天上,吝啬地洒下一点聊胜于无的光和热。两人在一片勉强能挡住寒风的巨大岩石后歇脚。冰冷的岩石散发着寒气。张婶喘着粗气,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同样油腻发黑的粗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个同样黑硬、但看起来还算新鲜的窝头,没有明显的霉斑。还有一小撮用破布头仔细包着的、灰扑扑、干瘪细长的东西。
“喏。”她没什么好气地哼了一声,把一个冰冷的窝头和那小撮灰扑扑的东西,推到姜晚面前的岩石上。岩石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
姜晚这次没有半分犹豫,几乎是扑过去,抓起那冰冷的窝头就往嘴里塞。冷硬、粗糙、带着粗粝的颗粒感,依旧难以下咽,刮得嗓子生疼,但至少没有了那令人作呕的腐败死亡气息。她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咀嚼着,榨取着里面微乎其微的热量和能量,试图温暖早己冻透的西肢百骸。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撮干瘪的蕨菜根上。灰扑扑的,毫不起眼,混杂着细小的泥土颗粒。前世处理过无数山珍海味、奇珍异草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职业的本能驱使着她,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她伸出冻得发麻、指尖红肿的手,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根干瘪的蕨根。
指尖传来粗糙干燥的触感。她下意识地,将这一小根东西凑到鼻尖下,深深地嗅了一下——浓郁的、属于泥土的腥气,干草腐败的气息,还有一丝属于蕨类植物特有的、淡淡的青涩味。
然后,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伸出舌尖,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舔了一下那粗糙干硬、沾着灰尘的表面。
刹那间,沉寂的味蕾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瞬间捕捉到极其微弱却清晰的信息流:
**浓重的土腥气(向阳坡地特有的红壤,带着铁锈味)**
**植物碱特有的、微弱的麻涩感(未经处理的蕨根,毒性残留)**
**一丝…若有若无的咸?**
咸?!
这微乎其微、几乎要被土腥味淹没的咸味,却像无边黑暗中骤然擦亮的一道微弱火星!带着灼热的希望,猛地烫了她一下!
她霍然抬头,目光急切地投向张婶。张婶正就着腰间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皮囊里的冷水,啃着窝头,粗黑的手指上沾满了泥土和干草的碎屑。
“张婶…”姜晚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心却因这个大胆的猜测而咚咚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膛,“这…蕨根…您…您是在哪里挖的?”
张婶撩起厚重的眼皮,那道横贯脸颊的蜈蚣疤在岩石阴影的冷光下显得更加凶戾慑人:“后山阴坡,烂泥沟子里,多得是,喂猪都嫌柴。怎么?嫌难吃?有得啃就不错了!”
阴坡…烂泥沟…那种终年不见阳光、淤积腐殖质和死水的阴冷之地长出的蕨根…土腥味应该更重,带着水腥气和浓重的、令人不快的腐殖质味道才对。但她刚才尝到的那一丝咸…来源绝不会是那种地方!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猛地顶开了压在心头绝望的巨石。
“不是…难吃…”姜晚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发紧,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我是说…您…您处理这蕨根的时候…是不是…用盐水泡过?为了…为了去毒去涩?”
张婶啃窝头的动作,猛地僵住!
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那双浑浊、被生活磨砺得几乎只剩下凶狠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性的审视,和一丝深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惊涛骇浪般的惊异,死死地钉在了姜晚脸上!她破旧袄子的袖口因为抬手的动作向上缩了一截,露出布满褶皱和污垢的手腕,几道陈旧、扭曲、边缘却异常整齐的烫伤疤痕,在岩石缝隙透下的惨淡天光里,显得格外刺目。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呜咽着从两人之间狭窄的缝隙刮过,发出尖利的哨音。破藤篓里,那几根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干蕨菜根,此刻在姜晚剧烈跳动的心脏映照下,却仿佛蕴藏着能刺穿这无边绝望寒冬的、一道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希望之光。那光,正艰难地从张婶眼中那片浑浊的冰层下,隐隐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