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VIP病房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血腥气的混合味道,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厚重的窗帘遮挡住了窗外的阳光,只留下缝隙里几缕微弱的光束,切割着室内的昏暗。
舒雨晴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连续几天几夜的输血、手术、药物反应,让她看上去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偶。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曾经清澈灵动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消散的阴翳,空洞地望着头顶素白的天花板,没有任何聚焦点。手腕上还插着留置针头,细长的输液管连接着冰冷的点滴瓶。每一次浅淡的呼吸都显得那么费力。
失去孩子的身体像被掏空,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虚弱。小腹深处那片冰冷的、永远空缺的荒芜感,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场发生在酒吧、由她最爱(也是最不该爱)的男人亲手造成的血腥灾难。宫外孕…切除输卵管…永久性的生育损伤…这些冰冷残酷的医学名词,一遍遍在主治医生、护士,甚至来探视的、不知内情的舒兰旧友同情的低语中在她耳边响起。那不仅仅是对未来的剥夺,更像是一把钝刀,持续缓慢地切割着她曾珍视的、作为女性的某一部分尊严与期冀。
门被轻轻推开。吴妈提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眼角的皱纹里满是疲惫和担忧。“雨晴小姐…”她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怕惊扰了一个脆弱的梦,“喝点鸡汤吧?吴妈熬了很久…加了红枣枸杞补气血的…”
舒雨晴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了吴妈那关切焦虑的脸上。她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得像一阵微风:“…小雨…还好吗?”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被巨大创伤后的麻木。
吴妈眼眶瞬间红了:“烧退了…就是吓着了,晚上总做噩梦,哭着找妈妈…找…找小姨…”她小心地观察着舒雨晴的神色,不敢提秦修远的名字。“先生他…他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不吃不喝好几天了…琴声…听着像…哭…”吴妈的声音带着哽咽。
舒雨晴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随即又沉入死寂般的空洞深渊。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困难地转开了头,重新面向墙壁。那个名字,那个在酒吧阴影里用冰冷眼神将她推入深渊的身影…每一次想起,都像是在她心头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孩子的失去,身体的剧痛,未来的阴影…这一切,都与那个男人息息相关。恨?似乎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废墟。
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陆子墨抱着一大束洁白如雪的百合花走了进来。花瓣上还带着清新的露珠,散发着淡雅的幽香。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花束,对着舒雨晴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雨晴,感觉好点了吗?看看这花,多干净漂亮,能让心情舒畅些。”他熟稔地去拿了床头柜上的空花瓶,去卫生间装了水,认真地将百合一支支插好。洁白的花束在这片冰冷苍白的病房里,绽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象征纯净希望的脆弱生机。
舒雨晴的目光终于被那抹纯白短暂地吸引了。她看着陆子墨专注插花的侧影,看着他眼底极力掩藏的疲惫和担忧。在这个地狱般的时刻,似乎只有陆子墨的存在,像是唯一的、还能感知到的温暖。她努力想对陆子墨挤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但面部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冻土,最终只扯出了一个极其微弱而苦涩的弧度。眼角却有不受控制的湿意沁出,滑落到鬓角。
“谢谢你…子墨…”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
“说什么傻话!”陆子墨转过身,掩饰着眼底的心疼,声音故作轻松,“你赶紧好起来,以后给我设计的插画打五折就好了!”他拉过椅子坐在床边,眼神认真地看着她,“什么都别想。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休息。公司那边我打过招呼了,让你无限期休假。房租的事…我那个破工作室也不急用,你先安心住着养身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舒雨晴轻轻重复着这句话,语气飘忽,眼神再次失去了焦点,落在那束洁白的百合上。那白色的花瓣如同祭奠逝去亡灵的纸幡,在她眼中缓缓放大,覆盖了整个视觉。腹部的隐痛再次提醒着她那片冰冷的荒芜。好起来?失去的孩子能回来吗?被撕裂的身体能复原吗?心底那深可见骨的伤痕…那永远伴随的“小姨”身份的枷锁和亲手摧毁了亲情的罪孽感…能愈合吗?
“……孩子…”她喃喃地,指尖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洁白的床单,“…她/他…该是什么样子?”这个问句并非疑问,更像是在对着那片虚无的黑暗倾诉,充满了纯粹而绝望的悲伤。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滚落,洇湿了枕头。那不是在众人面前的崩溃,而是一种深入到骨髓的哀恸和告别。
陆子墨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迟疑了几秒,最终,带着无比的温柔和谨慎,用指腹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水。他的动作笨拙而生涩,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
“会有的,雨晴…一定还会有的。” 他低声承诺着,声音里充满了坚定,仿佛要替他守护的人撑起一片微弱的希望,“你需要的是时间…和好好活下去的勇气。我会一首在。无论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我都会帮你。” 他的目光真诚而灼热,如同黑暗中的一盏微弱的灯。这份陪伴的承诺,在舒雨晴此刻孤绝冰冷的废墟世界里,像一粒投入死水的微石,激起了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涟漪。它无法立刻填满那份巨大的虚无,却悄然带来了一丝暖意和支撑。
就在这时,病房虚掩的门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带着细微颤抖的手,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秦修远站在门外冰冷的走廊阴影里。高大的身影佝偻着,仿佛几天之内苍老了十岁。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杂乱的胡茬,昂贵的衣物皱得不成样子。他像一个刚从囚笼里放出来、尚未适应光线的囚徒,犹豫而惶然地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透过门缝,精准地捕捉到了病房内的一幕:舒雨晴苍白、脆弱、流着泪靠在枕头上,而陆子墨正俯着身,带着他从未有过的温柔,用手指轻轻为她拭泪,眼神专注而充满怜惜…那姿态,亲密而自然,如同一幅无声却充满力量的保护画面。
秦修远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一阵强烈的窒息感瞬间袭来!他刚在门外做了无数遍的心理建设,想进去道歉,想祈求原谅,甚至想承受她的任何怒火与控诉…但在看到这幅画面的瞬间,所有在痛苦深渊里挣扎出的卑微勇气,再次被碾得粉碎!一股浓烈的、绝望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她的眼泪是为谁而流?为那失去的孩子?为他的伤害?还是…为了此刻在她身边给予温柔安慰的人?他这双手沾染着自己亲生骨血的罪人…还有什么资格踏入那片由陆子墨守护的、暂时隔绝了血腥风雨的脆弱空间?
那只想要推开门的、伸出去的手,如同被滚烫的炭火灼伤般,猛地缩了回来!秦修远踉跄着后退一步,绝望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像一个彻底被世界遗弃的孤魂,最后深深地、带着无尽悔恨和不甘地看了一眼病房内那刺眼“和谐”的一幕,猛地转身!如同逃离刑场般,仓皇地、无声地消失在走廊更深的阴影里。
门内的世界里,陆子墨替她擦去泪水的手指缓缓离开。舒雨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空洞的视线微微抬起,茫然地投向病房门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缕冰冷的风悄悄溜进来,吹动了那束洁白的百合花的花瓣。一片花瓣无声地飘落,打着旋儿,最后静静地落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一个己经错身而过的灵魂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