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医院走廊里的空气,冰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消毒水辛辣的绝望。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难熬。急救室门上那盏血红色的灯,如同地狱之眼,冰冷地注视着门外濒临崩溃的人们,无声地燃烧着“抢救中”三个残酷的字。
王婶瘫坐在墙边冰冷的长条木椅上,身体佝偻着,像一株被彻底抽干了水分的枯草。她的脸深深埋在双掌之中,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指缝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她的手掌和膝盖上洗得发白的裤子布料。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呜咽,那声音像是濒死的兽类发出的最后悲鸣,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巨大的绝望。她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壳里,逃避眼前这撕心裂肺的现实。
陈建国如同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在狭窄的走廊里焦躁地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而凌乱,每一次落脚都带着沉闷的声响,仿佛要将脚下的水泥地踏穿。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如同生死界碑的急救室门,眼球因为极度的焦虑和恐惧而微微凸出。双手时而神经质地揪着头发,时而用力捶打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仿佛要将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和痛苦硬生生捶打下去。他嘴里不停地喃喃着,声音嘶哑含混:“我的儿……我的毛毛……菩萨保佑……祖宗保佑……” 翻来覆去,如同最绝望的祈祷。
赵师傅和那两个帮忙的工友沉默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墙角,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沉重的忧虑。他们看着急救室的门,看着崩溃的王婶和焦灼的陈建国,又看看那个如同石雕般矗立在门前的少年背影,嘴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最终只能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走廊深处偶尔有护士匆匆走过,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冰冷的风,脚步轻而急促,如同踩在绷紧的琴弦上。她们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更多的是对流程的专注。这冰冷而有序的氛围,与门外弥漫的巨大痛苦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陈默背对着所有人,面朝急救室紧闭的门。
他站得笔首,如同一杆深深插入冻土的标枪。汗水早己干涸,在额角和鬓边留下冰冷的盐渍。浸透汗水的衣服紧贴着后背,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他体内奔涌的、足以焚毁灵魂的冰火。
他的双拳垂在身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瘆人的青白色,指甲早己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之中。几缕粘稠、温热的液体正顺着指缝无声地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的、如同凝固火焰般的印记——那是他自己的血。掌心传来的尖锐刺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在反复扎刺,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抢救中”那三个血红的字上。那红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灵魂的最深处!
前世冰冷的记忆碎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他强行构筑的冷静壁垒,疯狂地涌入脑海!
——同样冰冷的医院走廊,同样绝望的父母……
——弟弟躺在惨白的病床上,小小的身体被各种管子缠绕,氧气面罩下艰难的、微弱的呼吸声,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法掩饰的遗憾,那轻轻摇头的动作,像一把重锤,瞬间砸碎了父母眼中最后一点微光……
——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瞬间刺破死寂,父亲瞬间佝偻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脊梁的背影……
——那个曾经充满烟火气和弟弟微弱笑声的、拥挤却温暖的家,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变成了一座冰冷、死寂、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坟墓……
——还有……那个被他亲手点燃、寄托了所有重生希望和守护誓言的小推车……在熊熊烈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片绝望的灰烬……那火光,映亮了他前世最后看到的、一片漆黑的绝望……
不!
绝不!
他重生回来,不是为了再看一次这样的地狱!不是为了再次经历那彻骨的冰冷和绝望!
一股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如同最狂暴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被撕裂喉管般的低吼!那不是声音,是他灵魂被生生剜去一块的证明!
“嗬……哥……哥……”
弟弟那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无尽痛苦和最后依赖的呼唤,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担架上,那张青紫扭曲、因窒息而濒临崩溃的小脸,那双曾经清澈明亮、此刻只剩下濒死灰败和痛苦哀求的眼睛,如同最残酷的慢镜头,一遍遍在他紧闭的眼睑内反复播放、定格、放大!
这画面,比前世的记忆更加鲜活,更加刺痛!这是他亲手守护、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发誓要改变其命运的弟弟!却在他的眼皮底下,被那条毒蛇用最卑劣、最恶毒的手段,拖回了死亡的边缘!
金牙彪!
那张因被牛大力砸伤而扭曲的、充满怨毒和恐惧的胖脸!
那块沾着致命滑石粉、折射着冰冷寒光的玻璃碎片!
那条盘踞在筒子楼最阴暗角落、散发着恶臭的毒蛇!
滔天的杀意,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冰川轰然崩塌,混合着足以焚毁九天的烈焰,在陈默的胸腔里疯狂冲撞、咆哮!冰冷的恨意冻结了他的血液,炽烈的怒火却要将他由内而外彻底焚毁!
冰火交织的中心,是弟弟青紫濒死的小脸,是父母绝望崩溃的身影,是前世那冰冷的坟墓和绝望的灰烬,是今生倒扣在搪瓷盘上、象征着根基却被砸得粉碎的麦浪之山!是那只承载着健康祈愿、却被玻璃碎片压得支离破碎的淡蓝色纸鹤!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守护誓言,最终都凝聚成一股纯粹到极致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意志!
陈默猛地睁开眼!
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寒潭,和寒潭之下汹涌沸腾、足以焚尽一切的熔岩!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沾着自己鲜血的右手。
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溅开一朵朵微小的、妖异的血花。
他看也不看那刺目的红色,将染血的掌心,缓缓地、用力地、按在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位置!
隔着薄薄的衣衫,那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掌心,紧紧贴住了心脏每一次沉重而有力的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如同战鼓擂响,传递着刻骨的仇恨和玉石俱焚的决心!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医院冰冷的天花板,穿透了筒子楼灰暗的屋顶,死死锁定了冥冥之中那条毒蛇盘踞的方向。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灵魂的重量和鲜血的温度,如同最古老、最残酷的血誓,烙印在空气里,烙印在骨髓深处:
“金、牙、彪。”
“此仇……”
“不、共、戴、天!”
“我陈默……”
“以血立誓!”
“定要你……”
“血!债!血!偿!”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走廊!一股无形的、冰冷而暴戾的杀气,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连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似乎都瞬间凝结!
几乎就在这血誓立下的同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轻响。
急救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骤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