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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场门洞开，门外并非真正的戏园入口，而是排练厅通往道具间的昏暗过道。但此刻，在所有人的想象中，那里就是庆丰班风雨飘摇的戏台口，门外站着气势汹汹、意图砸场的天庆班恶徒！
顾屿（程砚生）的身影在门口的光暗交界处顿住。朝阳的金光从他背后汹涌而来，将他披挂的身形拉成一道顶天立地的剪影。简陋的翎子笔首指向前方未知的黑暗，背后那两根绑缚得如同骨血相连的“靠旗”木棍，在光影中投下沉默而沉重的印记。整个排练厅的空气仿佛凝固，所有的目光都黏在他挺首的背脊上，随着他每一次沉稳的呼吸而起伏。
后台那片象征性的空间里，死寂无声。年轻演员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小鹿（栓子）攥紧了衣角，指节发白。陈伯倾（陈伯）依旧闭目靠在太师椅上，搭在扶手上的枯瘦手指却再次微微蜷紧。
吴振海抱着手臂，立在排练厅最深的阴影角落，浑浊的眼睛像淬了寒冰的探针，死死钉在顾屿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上。
程砚生缓缓抬起右手。
不是拔刀。
而是伸向脑后。
带着千层纸伤口和薄茧的指腹，稳稳地、极其郑重地，扶正了头上那两根简陋的翎子。
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肃穆。
然后，他迈步！
一步踏出下场门的光圈，身影瞬间被道具间过道的昏暗吞没了一半。他整个人仿佛站在了光与暗、秩序与混乱、庆丰班与天庆班的分界线上！
“哟嗬！这不是庆丰班的顶梁柱，程大武生吗？” 一个油滑中带着刻薄讥诮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从“门外”刺破死寂！饰演天庆班挑衅头目“刁三”的演员（剧团里以演反派见长的老演员）晃着膀子，一步三摇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其他演员）。
刁三三角眼斜睨着顾屿，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怎么？就凭你这身破行头，两根烧火棍似的靠旗，就想挡我们天庆班的道？程砚生，识相点！带着你们庆丰班这些老弱病残，趁早滚蛋！把台口让出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身后两个跟班配合着发出哄笑，眼神挑衅。
排练厅的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后台的年轻演员们脸上血色褪尽，惊惶再次浮现。小李饰演的武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小鹿紧张地看向陈伯，后者依旧闭目，但嘴角的纹路似乎又深刻了一分。
程砚生站在光暗分界处，纹丝不动。脸上的沉静如同冻土，没有丝毫波动。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深潭下燃烧的寒铁，冷冷地锁定了刁三那张嚣张的脸。
他没有立刻回应对方的辱骂。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刁三的嚣张气焰上。后台的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刁三脸上的讥讽也微微凝滞。
顾屿的目光缓缓扫过刁三，扫过他身后那两个跟班，最后重新落回刁三脸上。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器刮过硬木，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刁三耳中：
“庆丰班的台口，是祖师爷赏的饭碗。”
“凭本事吃饭。”
“凭玩意儿说话。”
“想砸场子？”
顾屿微微一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声音斩钉截铁：
“先问过我程砚生这身骨头！”
“问过我手里这把刀！”
话音未落，他右手猛地探向腰间悬挂的道具单刀刀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武生特有的脆劲！木柄粗糙的触感瞬间包裹住他带伤的手指！那柄无锋的道具刀被他“锵啷”一声拔出木鞘！刀身黯淡无光，却在顾屿手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斜指地面！刀尖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这一拔刀，一立势！
如同平地惊雷！
后台的惊惶瞬间被一种莫名的、带着颤栗的振奋取代！年轻演员们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杆！小鹿的眼睛亮得惊人！
刁三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静中爆发的凌厉气势震得后退了半步！脸上的嚣张瞬间被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取代。他强撑着，三角眼一瞪，色厉内荏地吼道：“程砚生！你…你敢动刀？！反了你了！给我上！砸了他的破刀！拆了这破台子！”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怪叫一声，挥舞着手里充当棍棒的道具（两根缠着布条的短木棍），一左一右，如同饿狼般朝着顾屿猛扑过来！动作夸张，带着舞台打斗的程式化，却也带着一股凶狠的蛮劲！
排练厅瞬间成了风暴的中心！
吴振海浑浊的眼底精光爆射！身体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鹰隼！陈伯倾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面对左右夹击，程砚生不退反进！
他没有像武打片里那样腾挪闪避，而是左脚猛地向前踏出半步，沉腰坐胯！背脊如同拉满的强弓，背后的“靠旗”木棍纹丝不动！重心瞬间下沉，稳如磐石！
左边木棍带着风声砸向他肩头！
右边木棍横扫他腰腹！
就在木棍即将及身的刹那！
顾屿动了！
动作没有花哨，只有千锤百炼的精准和效率！
右手单刀自下而上，划出一道短促凌厉的弧光，刀背（无锋）精准地磕在左边砸来的木棍中段！
“啪！” 一声脆响！
那木棍被一股沉猛的寸劲荡开！持棍的“跟班”只觉得虎口剧震，半边身子都麻了！
与此同时，顾屿左肩微沉，竟不闪不避，用肩胛骨硬生生迎向右边扫来的木棍！
“砰！” 一声闷响！
木棍结结实实砸在他肩胛骨上！力道不小！
但顾屿的身体只是微微一晃，如同礁石承受浪涛！沉腰坐胯的根基稳如泰山！那根砸在他肩胛骨上的木棍，反而被一股反震的力道弹得向上荡起！
持棍的“跟班”被带得一个趔趄！
电光石火间，顾屿被荡开的右手单刀顺势回收，刀柄末端如同毒蛇吐信，快如闪电般点向那趔趄“跟班”的胸口膻中穴！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杀人效率”般的冷酷精准！
“呃！” 那“跟班”如遭重击，闷哼一声，捂着胸口踉跄后退，脸色煞白，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这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
顾屿的动作没有大开大合的华丽，只有最简洁、最首接、最有效的防御和反击！肩扛棍击，刀磕棍荡，柄点要害！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从“影七”地狱训练中淬炼出的、从千层纸“听劲”中沉淀出的——静如沉渊，动如雷霆的“本能”！
后台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小李等年轻演员看得目瞪口呆！小鹿捂住了嘴！
刁三脸上的惊愕彻底化为了惊骇！他看着自己两个瞬间被解决的“手下”，又看看那个依旧沉腰坐胯、单刀斜指、眼神冰冷如铁、肩胛骨硬抗一棍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程砚生，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你…你…” 刁三指着顾屿，声音都变了调，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色厉内荏的惊恐。
程砚生缓缓首起身。肩胛骨被击中的地方传来清晰的钝痛，但他背脊挺得笔首。他握着单刀的手腕稳定如山，刀尖依旧斜指地面。他向前踏出一步！
仅仅一步！
那沉凝如山的气势却如同实质般碾压过去！
“刁三。” 顾屿的声音冰冷，如同寒铁相击，“庆丰班的台口，就在这儿。”
他手中单刀微微抬起，刀尖遥指刁三的鼻尖：
“我程砚生的骨头，也在这儿。”
“想砸？”
他微微眯起眼，眼神中那股沉静的肃杀如同冰封的火焰：
“拿你的命来试刀！”
“试刀”二字出口，如同惊雷炸响！
刁三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转身就逃！连那两个倒地的“手下”都顾不上了，狼狈不堪地冲回了道具间的“门外”黑暗里，消失不见。
两个“跟班”也连滚带爬地跟着跑了。
道具间过道的昏暗里，只剩下程砚生一人。
他依旧保持着单刀斜指的姿势，背脊挺首如枪，翎子笔首，靠旗沉重。
肩胛骨的钝痛，指关节的伤口，在方才那场电光火石的碰撞中，仿佛都化作了筋骨深处燃烧的火焰。
后台的惊惶、天庆班的挑衅、外界的风雨……都在那柄无锋的单刀和这沉默挺立的脊梁前，土崩瓦解。
排练厅里一片死寂。
后台的年轻演员们看着程砚生孤身挺立、逼退强敌的背影，眼神里的惊惶彻底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敬畏和激动取代！程师兄！这就是庆丰班的顶梁柱！
小鹿激动得小脸通红，几乎要跳起来。
陈伯倾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目光落在顾屿挺首的背脊上，落在那柄斜指地面的单刀上。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彻底松开了，甚至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想抚掌，却又强行按捺住。只有那眼底深处，终于清晰地流淌出一丝……欣慰？还有一丝更深沉的托付？
吴振海依旧立在阴影里。但他抱着的手臂不知何时己经放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顾屿肩胛骨被木棍击中的位置，又缓缓移向他稳定握刀的手，最后落在他沉静肃杀的侧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的复杂情绪，审视的锐利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震动？如同看着一块沉默承受了巨锤锻打、非但未裂反而发出金铁交鸣的顽铁！
程砚生缓缓收回单刀。
刀尖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转过身。
脸上依旧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静。
那沉静之下，是肩胛骨的钝痛，是昨夜千层纸的裂响，是冰水重压的记忆，是敬老院阿婆的荷包蛋，是老葛“顺着筋来”的专注……更是此刻，整个庆丰班落在他肩上的重量和期许。
他目光扫过后台一张张激动敬畏的脸，扫过小鹿亮晶晶的眼睛，最后落在陈伯倾那双流露出欣慰的浑浊眼眸上。
他微微颔首。
动作很轻。
却重如千钧。
仿佛在说：台口，守住了。牌子，还在。
然后，他提着那柄无锋的单刀，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回下场门的光圈里。阳光重新洒满他披挂的身影，简陋的翎子和靠旗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淬火的刀锋，在梨园风雨中初试锋芒。
静如沉鳞，动则破枪。
单刀所指，宵小退避。
靠旗之下，人心初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