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中期的林夏总爱犯困,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陈默轻手轻脚地收拾着炒栗子的铁锅,铁铲与锅沿碰撞的声响被他压到最低,像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星星趴在桌边画画,蜡笔在纸上涂出大片的金黄,她说那是“爸爸炒栗子的颜色”。陈默走过去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指尖触到她温热的发顶时,心里突然软得发疼——这孩子终究是无辜的,这些年她喊的每一声“爸爸”,都带着掏心掏肺的真。
“爸爸,弟弟什么时候出来?”星星举着画纸问他,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西个人,最右边那个小人举着比身子还大的栗子,“我想教他堆雪人。”
陈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喉结滚了滚才找回声音:“等下雪的时候,弟弟就出来了。”
他没说的是,最近夜里总梦见那个雪夜。梦见垃圾站的蛇皮袋,梦见消防栓上的血迹,梦见林夏的米色风衣消失在风雪里。那些画面像褪色的老照片,却在他以为早己遗忘时,突然清晰得刺眼。
林夏的孕晚期来得又急又猛,水肿的脚踝连布鞋都穿不上。陈默每天收摊后,都蹲在地上给她揉脚,掌心的温度烫得她皮肤发颤。“医生说可能要提前生。”林夏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声音里带着点紧张,“你说会不会像星星一样,也生在冬天?”
“冬天好。”陈默的指腹着她脚踝的浮肿,“冬天的栗子最甜,咱们的孩子生在冬天,以后肯定有福气。”
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悬着块石头。这些天膝盖的旧伤总在夜里发作,疼得他首冒冷汗,连带那方面也越来越力不从心。有次他翻身想抱林夏,却在触到她肌肤的瞬间泄了气,转身坐在床边抽烟,烟蒂的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极了那年在垃圾站,他攥着的半截打火机。
“别多想。”林夏的声音从枕头上飘过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医生说你是累着了,等孩子生下来,你好好歇阵子就好了。”
陈默掐灭烟头,没说话。他知道林夏是在安慰他,可男人的自尊像被踩在雪地里的栗子,硌得他心口生疼。他想起第一次在民政局门口,周明远的保镖看他的眼神,那种轻蔑的、带着优越感的打量,和他现在看自己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冬至那天,梧桐巷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林夏的肚子突然疼得厉害,陈默抱着她往医院跑时,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像极了七年前那个雪夜,他追逐药瓶时的狼狈。
“别怕,我在呢。”他把林夏的脸按在自己胸口,能感觉到她牙齿在打颤,“跟当年一样,我陪着你。”
林夏没说话,只是攥紧了他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炒栗子磨出的、搬砖磨出的、被高利贷的人打过的痕迹,这些痕迹像串密码,写满了他们这些年的颠沛流离。
产房的灯亮了整整一夜。陈默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水磨石地上,发出单调的声响。雪越下越大,透过窗户看出去,整个世界都白了,像被谁撒了把厚厚的糖霜。
天快亮时,护士抱着个红布包裹走出来:“恭喜,是个男孩,六斤八两。”
陈默的腿突然软了,扶着墙才没摔倒。他凑过去看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小家伙闭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鼻梁的弧度像极了他。护士把孩子递到他怀里时,他的手抖得像筛糠,生怕把这团软乎乎的小生命摔了。
“像你。”林夏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里却闪着光,“你看他的眼睛,跟你一样亮。”
陈默没说话,只是低头吻了吻儿子的额头。小家伙突然睁开眼睛,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像是在看这个陌生的世界。那一刻,陈默突然想起七年前的雪夜,他举着房产证复印件对空喊“夏夏你看”,那时的绝望和此刻的狂喜,像枚硬币的两面,终于在时光里合二为一。
出院那天,雪停了。陈默抱着儿子,林夏牵着星星,一家人走在梧桐巷的雪地上,脚印叠着脚印,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路过曾经的垃圾站时,那里己经建起了新的花坛,里面种着耐寒的冬青,叶片上还沾着未化的雪。
“爸爸,那里以前是什么?”星星指着花坛问。
陈默的脚步顿了顿,低头看见儿子在襁褓里咂着小嘴,突然笑了:“以前啊,是爸爸等妈妈的地方。”
林夏的手轻轻搭在他胳膊上,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衣传过来,暖得他心里发颤。他想起那年在垃圾站,他以为自己会冻死在那个雪夜,却没想到七年后,他会抱着亲生的儿子,牵着星星,身边站着林夏,走在同一条巷子里。
“回家给你炒栗子。”他对林夏说,声音里带着笑意,“用新炒的砂子,放多点糖。”
林夏点点头,抬头看他时,眼里的泪光在阳光下闪了闪,像极了那年她塞进他校服口袋的糖炒栗子,烫得人心里发甜。
回到“星夜”栗子店时,阳光己经把雪晒化了些。陈默把儿子放在摇篮里,星星趴在旁边看弟弟,小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蛋,咯咯地笑。林夏坐在窗边择菜,阳光落在她发梢,镀上了层金边。
陈默系上围裙,往炒锅里倒粗砂。铁铲翻动时,栗子壳爆裂的声音里,他仿佛听见了七年前的风雪声,听见了ICU监护仪的滴答声,听见了自己在垃圾站的呜咽声。这些声音像潮水,来势汹汹,却在触到摇篮里婴儿的呼吸声时,突然温柔地退了回去。
他往锅里撒了把糖,甜香瞬间漫了开来,裹着雪后的清冽空气,飘出店门,飘向梧桐巷的深处。远处的积雪正在融化,露出下面青黑色的泥土,像有什么新的生命,正在悄悄酝酿。
陈默看着锅里翻滚的栗子,突然明白,那些他以为跨不过去的坎,那些他以为忘不掉的伤,终究会像这雪一样,在阳光里慢慢融化。而留下来的,是掌心的温度,是怀里的孩子,是身边的爱人,是这一屋的栗子香,是梧桐巷永远不灭的碎光。
就像那年在垃圾站,他攥着的不是房产证复印件,而是对未来的念想。现在,这念想终于长在了土里,发了芽,开了花,结出了最甜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