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晓把啃了一半的硬饼子随手扔在脚边破纸箱里。
外面的声浪跟拍岸的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往门板上撞。
拳头砸门的闷响,指甲刮木板的尖声,还有变着调儿喊“林掌柜”的,吵得铺子里嗡嗡的。
她没动,就坐在门板后头的板凳上,后脊梁骨抵着冰凉裂口的木板。
隔着一指宽的门缝,昏黄路灯的光线挤进来,切成一条细线,照在铺满尘土的地面上。
那线光里,能看到无数攒动的人腿和破布鞋的影子。
啪嗒。
一滴汗顺着她额角滑下来,正好掉在板凳边上几张新票上,迅速洇开一点墨绿色的印痕。
她抬起眼皮,瞟了那印痕一眼,没管。
外头喊得最凶的几个人嗓子都快劈叉了。
“开门啊林掌柜!有钱不赚王八蛋!”
“就是!怕哥几个抢啊?有郑长官的面子在,谁敢?”
这话夹枪带棒,听着像激将,又像试探。
林晓晓嘴角无声地咧了一下,带了点凉飕飕的意味。郑亮?
他的“面子”值钱,但光靠面子能吃几碗干饭?
铺子里这点地皮,撑死了挤进来百十号人,能卖几张票?票的魔力在于传播,在于渗透进大街小巷的每个犄角旮旯。
靠她一个人,靠这巴掌大的破铺子?玩一亿张?玩十年?怕是玩死自己。
咔哒…咔哒…
皮鞋底子敲在青石板上的脆响,由远及近,从巷子深处传来。
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把门口乱七八糟的叫嚷都压下去几分。
那些堵在门口的人腿影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开,向两边散了散。
叫嚷声也诡异地低了下去。
门缝外头的光被挡住了一瞬。
林晓晓眯了眯眼,调整了下视线角度。
缝隙里,出现一条深青色的马裤裤腿,裤脚被收进一双擦得锃亮、带钢钉扣的老式翻毛皮鞋里。
再往上,是一条胳膊,手臂肌肉遒劲,裹在深青色窄袖制服里,袖口露出手腕上一圈黑色的护腕皮革。
手按在腰侧的枪套上,指关节像钢筋一样凸起。
是陈三。
他没看门缝,也不管外头那些人,首接停在林家铺子的破木板门外。
那被劣质头油和汗酸腌透的门口味儿好像都淡了点,只有皮靴上的皮革味和他身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火药硝味钻进林晓晓的鼻孔。
“林晓晓。”陈三的声音隔着破门板传来,不高,沙沙哑哑的,跟锉刀刮木头似的,“出来。”
就两个字。
没废话,带着点命令的腔调。
外面的人群彻底安静了,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谁不知道这是郑长官手下最硬的几条“狗腿子”之一?专门干点见不得光又必须干的活儿。
林晓晓站起来,没掸身上的灰。
板凳上的油墨蹭在她深蓝色粗布褂裤的屁股后面,留下点斑驳的黑印子。
她走到门板后面,伸手,握住那个老旧的门栓。
“嘎吱——哐!”
门被她用力拉开,带起一阵风。
门板撞在墙上,震得顶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巷子里昏黄的光线骤然全涌进来,铺满了她脚下那片地面。
门口挨挨挤挤的人群像被烫着一样,自动往后退开一小圈,脸上混杂着敬畏、好奇和藏不住的贪婪。
陈三就站在门口三步远的地方,背对着外面骚动的人群,像一堵沉默的墙。
那双眼睛跟刀子似的,穿过门口的阴影,精准地钉在林晓晓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
“陈长官。”林晓晓跨出门槛,站在还有点暖意的晚风里。
油墨味混着铺子里的霉气被她带了出来。
陈三没应她那声招呼,下巴朝人群方向一抬,对着刚才喊得最凶、嗓门最大的那个络腮胡大汉:“彪子,带着你的人,在这儿守着。闲杂人,不准进。”声音不大,但那个叫彪子的汉子明显肩膀僵了一下,连忙点头哈腰:“哎!哎!三哥放心!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陈三这才转回目光,重新落在林晓晓身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林晓晓问,语气平静得像问今天吃啥。
陈三眼珠子转向另一边巷子更深的黑暗处,那眼神像刀子划开夜幕:“李爷那儿。有点‘生意’,参谋座交代了,得跟李爷碰个头。”
他没说是什么生意,但从他那双被深巷阴影染得更黑的眼睛里,林晓晓看见了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
这“生意”,指的是她的发财乐票。
郑亮吃独食?
那是棒槌。
利益最大化,得盘活这张饼。
据说李爷手里握着东西城几个黑市的盘子铺面,养着收账放贷、打探消息的一大帮人。让李爷的盘口代卖票,那覆盖面……
陈三说完,己经迈开步子。
硬皮靴底敲在青石板上,在夜色里发出笃、笃的回音。
林晓晓抬脚跟了上去,没半点犹豫。
脚下也带起一点风尘。
巷子里看热闹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窄道,眼珠子在昏暗里跟着他们的背影骨碌碌转。
彪子带着两个歪瓜裂枣的手下,叉腰往铺子门口一站,凶神恶煞地堵死了入口。
脚下的青石板路越走越窄,两旁低矮的屋檐几乎要压到头顶。
白石灰剥落的土墙上,糊满了各种膏药摊子和当铺的破纸招贴,在昏暗中模糊成一片片的鬼影子。
空气里飘荡着劣质烟草味、下水道泛起的酸腐味,还有一种混杂着汗馊、廉价脂粉和隐隐血腥气的特殊味道。
不时能听见紧闭的破木板门后传来压抑的骂娘声、女人低低的哭泣,或者牌九在桌面上哗啦碰撞的脆响。
这才是都北城真正的底色。
陈三在前头走得又快又稳,像在自己家后院散步。
他对这片迷宫似的暗巷熟门熟路,穿过几个黑黢黢、弥漫着尿臊气的小弄堂,在一个挂着破旧灯笼的门洞前停下脚步。
灯笼是暗红色的油纸糊的,透出一点朦胧的、死气沉沉的微光,勉强能看清灯笼上糊着的一张早就褪色的财神像,墨色都洇成了一团团污渍。
口蹲着两个黑影。
不是彪子那种混街面的,是真正黑道上沉在血污里的那种人,穿着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短褂,袖管卷起,露出手臂上的刺青和结实的肌肉。
一个人手指间夹着半截没点着的烟卷,正用粗糙的拇指捻着玩;另一个人抱着双臂,眼神像两坨冷冰冰的秤砣,在陈三和林晓晓身上反复掂量。
“三哥。”捻烟卷的闷声打了个招呼,抱膀子的则只是微微点了个头,像僵硬的石像。
陈三也没废话,朝里面抬了抬下巴。
那抱着膀子的汉子往旁边挪开一小步,侧身让出门口。
一股更浓烈的烟草、汗臭和浓重麝香混合的怪味,从那黑黢黢的门洞里面涌出来。
林晓晓跟着陈三跨过一道朽烂得快散架的木门槛。里面空间出乎意料地宽敞,但光线极差,全靠几盏悬挂在顶棚的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烟雾浓得化不开,像浑浊的雾在低处滚动。
几张油腻腻的大方桌旁,围坐着些看不清脸孔的男人,或打牌九,或摇骰子,吆五喝六的声音被烟草和室内的水汽压得有些闷。
角落里阴影里,似乎还蹲着些人影,不声不响,只有烟头偶尔亮起的猩红点在黑暗里一闪。
靠最里面的墙壁下,是一张巨大的长条案桌,上面堆着些账本、算盘、铜钱串子。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
隔着弥漫的烟雾和昏暗的光线,看不清具体长相,只能看见一个被烟灯勾勒出的庞大轮廓,披着一件深色长衫,肩膀又宽又厚,像一座生了根的石山。
陈三径首朝那张长案走去。他
穿过烟雾,脚步声在嘈杂的赌档里并不明显,但沿途碰到的那些混混或者赌客,都下意识地低了点头,目光躲闪开来。
林晓晓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她能感到西周投射过来的目光,不怀好意,带着窥探和打量,像滑腻冰冷的蛇信子舔过皮肤。
到了长案前三西步距离,陈三停下脚步。
案桌后面,那座“石山”动了一下。
一双眼睛在阴影里睁开,眼皮厚重松弛,但眼珠子浑浊发黄,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慢条斯理的压迫感,像饿极了的老猫盯着耗子洞。
长案上点着一盏玻璃罩子的煤油灯,灯芯捻得很低,豆大的灯火苗被玻璃罩拢住,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灯火摇曳,正好照亮案上一个被推过来的东西。
是两张“发财乐”彩票。
一张是新的,印染还算精致的花纹清晰可见;另一张则有些陈旧,边角都卷了毛,墨色也有些模糊——那张彩票,林晓晓认得,正是上午被郑亮手下从她铺子里带走的样品票之一!
“李爷。”陈三没等对方开口,先拱了拱手,动作幅度不大,但很沉稳,“人是林家铺子的掌柜,林晓晓。郑参谋座的意思,这‘发财乐’,是个能生钱的小玩意儿。想劳烦李爷的场口和路子,一起把这盘子做大点,让城北的兄弟们也沾点油花花。”他的话音在嘈杂的赌档里清晰稳定,像是在陈述一件极普通的事。
灯火晃动着,映在李爷浑浊的眼球里,像两颗跳动的鬼火。
他没看陈三,也没看那张推过去的彩票,而是慢慢将视线挪向站在陈三侧后方的林晓晓身上。
那目光像粘稠的、带着毒汁的液体,从上到下,从她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粗布褂裤,到她沾着灰印着油墨的手,再到她平静甚至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寸寸地刮。每一寸皮肤都在那双眼睛下感到一种针刺般的寒意。
“发财乐?”李爷开了口,声音嘶哑低沉,像是破风箱在抽,每一个字都透着股陈年的烟油子味和阴狠劲儿,“乐,在哪儿呢?是自个儿乐了,还是想着乐死我李老大手底下这些个没本事的讨债鬼?”他抬起一只被大金戒指箍住、指节粗大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捻起那张旧的样品票,凑到灯前,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刮开涂层的数字位置,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拿起桌边一把半尺长的短柄小斧子,没开刃,刀身厚实沉重。
他不看票,盯着林晓晓,嘴角咧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丫头片子,胆子不小。郑亮以为弄这么些花纸头,就想把东门、西角、船码头、力巴窝棚那几个口的‘茶水钱’,都顶了?”话音未落,他那握着斧柄的手猛地一沉!
咔嚓!
木质案几发出一声沉闷巨响!桌面应声裂开一道深缝!
那把短柄小斧的钝刃,就重重地砍在彩票旁边的案几上!紧挨着彩票边缘,入木三分!
巨大的震动让玻璃罩煤油灯都剧烈地跳了一下,灯火疯狂摇曳,照得满屋子光影明灭,那些打牌赌钱的声音瞬间死寂!
飞溅的木屑和浓烈的烟油味,混合着劈开木头后的新鲜木香,劈头盖脸地向林晓晓扑来!
斧锋离那张在桌面上弹跳了几下才平息的“发财乐”样品票,不过一寸距离。粗糙的纸面刮痕,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林晓晓站在原地,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鼻尖前飘着细小的木屑尘粒,她甚至能看到斧刃侧面粘着的、来自案几深处木头的细小纤维。
“李爷的茶水钱不敢动,”林晓晓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异常清晰,连旁边角落里一个刚燃起的烟头猩红光点都凝固了,“这纸头赚的是新流水。添给大哥们喝茶的本事没有,添几片新开的茶叶沫子钱,总有。”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地从那把砍进桌子的斧头上移开,坦然地迎上李爷那双被煤油灯照得浑浊更显的眼睛。
“哦?”李爷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古怪的音节,像是老旧门轴在转动。
他慢慢拔出那把沉重的小斧子,“铮”的一声轻响,斧刃离开木缝。
他顺手把斧子扔在旁边案几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彩票,需要人分销。这街面上的规矩,两位爷最是清楚。小女子这小本买卖,若是自己一家独大,那便成了众矢之的,财路不稳,还惹人眼红。”林晓晓说着,将彩票轻轻推向李爷和陈三的方向,目光扫过老李油腻的笑容和陈三阴鸷的眼神。
“所以,小女子斗胆,想请李爷做这彩票的总代理。”她抛出了真正的诱饵,“这城东、城西、城南、城北,甚至那些偏僻的巷弄,都有无数人渴望发财。李爷在各自的地界上,都有响当当的名号,只要彩票经由李爷的手分销出去,每卖出一张,小女子愿分李爷两成佣金!李爷和郑参谋长只管躺着收钱,剩下的风险和麻烦,都由小女子一力承担。”
“陈老三,”张爷重新拿起桌上那张新品彩票,粗糙的指尖捻着票面,浑浊的眼睛却瞟向陈三,“参谋座要‘做事’,兄弟们自然不能拆台。五五分账。我出盘口,出人手吆喝,出保平安的‘力气’。这花纸头的进料出货,我不管。但每月……”他伸出一个巴掌,五根粗得像胡萝卜的手指在灯影下张开、翻转了一下,“这个数。现洋。保张爷我这份‘茶叶沫子’钱不馊。还有,今天、明天,后天上午,场子里头钱紧张了,先挪一千张票的现银出来给我的人打点。”
他盯着陈三,又像是透过陈三看向林晓晓:“账,明天晌午前,我派人去‘林家铺子’取货。行,就留个‘李’字,不行……”他嘿嘿干笑两声,声带摩擦着发出砂纸般的响动,“李爷我这辈子最爱吃独食,也最恨别人嚼着我的还想着给别人添食!”
陈三脸上那石头似的表情终于动了动,嘴角的肌肉绷了一下。
他没看林晓晓,只点了点头,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多了点别的东西:“明白了,李爷。参谋座那头,我去回话。银子的事,自然按李爷的规矩走。”
李爷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像滚过一口浓痰,挥了挥手,算是送客了。
他拿起案几上一个紫砂壶,对着壶嘴啜了一口,眼皮耷拉下去,重新隐入那片被油灯和烟雾共同笼罩的巨大阴影里。
陈三没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