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烬:锦杀

第四章 腐朽之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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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山河烬:锦杀
作者:
菀莞儿
本章字数:
15146
更新时间:
2025-07-09

教坊司的日子,是沉入一潭粘稠的、散发着腐朽甜香的死水。

光阴在此地凝滞,只余下无尽的压抑,一层层裹上来,沉甸甸坠入肺腑。沈昭住在最西头一间逼仄下房,终年难见天光,墙角渗着湿冷的苔痕。

每日天未亮,尖锐的梆子声便敲碎残梦。梳洗、洒扫、然后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习艺”。她成了十三弦柱下的囚徒。琵琶横陈膝上,指尖在冰冷的丝弦上反复磨砺。

王嬷嬷那双浑浊如毒蛇的眼,几乎从不离开。或倚在廊柱阴影里,或端坐于上首猩红坐垫的酸枝木椅上,涂着厚厚口脂的嘴角永远向下撇着,法令纹深如刀刻。

“手腕!手腕要活!死木头似的,拨给死人听吗?”尖利的呵斥如同鞭子猝不及防抽来。

一只戴赤金镂花护甲的手,毫不留情地、狠狠戳在她绷紧的小臂上,留下尖锐痛楚与红痕。

“笑!哭丧着脸给谁看?进了这门,就得学会笑!贵人要的是解语花,不是你这块捂不热的冰疙瘩!”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脸上,带着浓烈刺鼻的劣质脂粉气与一种陈年的、令人作呕的腐朽甜香。

沈昭垂着眼睫。

顺从。

极致的顺从。

她依言弯起唇角,弧度精准,却空洞如同面具。手腕随着拨弦节奏微晃,动作流畅。

指端早己磨出薄茧,每一次按压琴弦,都牵扯着腕骨深处细微的痛楚,如同无数细针在扎。她将这痛楚也纳入麻木,如同呼吸。

在这看似驯服的躯壳之下,仇恨却如冰封的火山,在死寂的冰层下无声奔涌、积蓄。

每一次王嬷嬷刻毒的刁难,每一次被那双浑浊眼睛如同估价牲口般审视,都在冰层上增添一道裂痕。

她强迫自己记住教坊司的每一处回廊转折,记住仆役间传递的只言片语,记住那些被悄然拾起的零碎——

一段坚韧丝线,一块磨薄铜片,几枚不知用途的草药干枝。她像一株在绝壁上求生的藤蔓,根系在黑暗中疯狂蔓延。

支撑她在这深渊中保持最后一丝清明的,是贴身藏匿的两样东西:

其一,紧贴心口,用洗净的、最柔软的旧布条层层包裹的——那片染血的碎瓷片。三角形的边缘依旧锋利如初,隔着布帛也能清晰感知其冰冷坚硬与细微锯齿感。

夜深人静,蜷缩于冰冷板铺,指尖便隔着薄衫,一遍遍、近乎偏执地那布包的棱角。

每一次触碰,都如同冰冷的献祭,将膝盖的隐痛、王嬷嬷的嘴脸、谢玉衡玄甲浴雨的身影,烙印在灵魂深处。

它冰冷,却比炭火更灼烫,是仇恨的精神图腾,是永不磨灭的耻辱烙印。

其二,深藏在发髻最隐秘处,紧贴青丝,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巧妙掩护着的——母亲留下的遗物:火磷簪。

素银簪体纤细,簪头朴素,仅嵌一小块灰蒙蒙、毫不起眼的火磷石。

幼年午后,母亲屏退左右,神秘地拉她入暖阁,眼眸明亮如星,带着一丝俏皮,用簪头在坚硬红木小几边缘用力一划——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摩擦轻响。

一点比萤火更细小、更短暂的金红色火星,猝然迸溅!它只存在短短一瞬,在昏暗暖阁里划出惊心动魄的亮线!

光芒炽烈异常,带着灼人温度,仿佛烫开周遭空气,甚至能闻见一丝微不可查的焦糊气味。

母亲温柔而郑重地捂住她的小嘴:“这是昭儿的秘密,也是…最后一点希望的火种。不到万不得己,绝不可用。”

此刻,这枚看似平凡无奇的簪子,成了沉沦深渊中唯一的武器,是绝望冰原上唯一能擦亮的火种。

她必须小心,再小心。

王嬷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身份不明“贵人”派来的仆从,也总在暗处投来粘腻而充满估量的窥伺,像毒蛇的信子舔舐后背。

每当感到那窥伺的目光,沈昭拨弦的指尖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垂下的眼睫更深地掩盖住眸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冰寒锋芒。

掌心,隔着衣物,仿佛能感受到碎瓷的冰冷棱角与心口火磷簪的微弱存在感,一冰一热,如同冰封火山的两极,在死寂的躯壳内无声地碰撞、积蓄。

冰层之下,熔岩奔涌。

只待一个契机,焚天灭地。

---

京城的风,不知何时染上了腐朽的甜腥,如同墓穴深处飘来的瘴气,悄无声息地钻过教坊司高耸的围墙,在雕梁画栋的回廊间阴魂不散地盘旋。

起初只是粗使仆役间几声压得极低、目光闪烁的窃窃私语。

渐渐地,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瘟神”阴影,便在乐伎舞姬们强作欢颜的面具下,在管事婆子们故作镇定的呵斥声中,如同墨汁滴入死水,晕染开一片无声的惊惶。

“听说了么?南城根下……前儿夜里又拖出去十几口……草席子都裹不住,烂肉味儿隔三条街都能闻见!”

“噤声!作死的蹄子!让上头听见,舌头给你铰了!”

“是‘痘娘娘’?还是……老鼠瘟?天爷开开眼,沾上一点,烂手烂脚烂肚肠,阎王老子都嫌脏!”

恐惧是无声的瘟疫。

白日里排练的曲调失了浮浪轻佻,变得滞涩紧绷,如同绷紧欲断的弓弦。

一个高音唱劈了岔,便能引得满堂死寂,无数道惊惶警惕的目光刀子般剜向发声之人。

连头牌面上敷的铅粉也厚了三分,脂粉下透出的灰败更显诡异。

官府的朱砂榜文,如同催命符般贴到了教坊司大门外。

淋漓刺目的字迹,无非“时疫汹汹”、“严加防范”,然而末尾那“宁枉勿纵”、“即刻处置”八个大字,却如淬毒匕首,寒光森森。

教坊司上层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艾草与硫磺气味,如同焚烧不祥的祭品。

一道道冰冷命令颁下:闭门谢客,严禁出入,每日泼洒刺鼻药水,凡有发热、咳喘、起红疹红斑者,即刻上报!

这“宁可错杀一千”的铁律,落到王嬷嬷手里,便成了一把剔骨尖刀。

她那张终日绷得像块硬蜡的圆盘大脸,在教坊司上下的恐惧衬托下,反常地透出一种病态的亢奋与冷酷。

深夜里,她亲自提着一盏惨白如骨的“气死风”灯笼,领着一队如狼似虎、手持棍棒的粗壮仆妇,如同巡游阴曹的夜叉判官,挨个踹开乐伎们下房的门板!

“哐当!”

门板撞击墙壁的巨响炸开。

“都给我滚起来!站首了!”

王嬷嬷的声音又尖又利,如同钝刀刮骨。惨白的灯笼光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庞。

仆妇们粗暴翻检屋内物件,掀开被褥,扯开衣襟,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在肌肤上搜寻任何可疑的红痕或热度。

沈昭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裹紧单薄寝衣,她低垂着头,任由惨白灯光在脸上、颈项、手臂上逡巡,指尖死死掐在掌心旧伤上,用锐痛逼迫自己维持清明。

隔壁传来压抑呜咽、粗暴呵斥,接着是拖拽挣扎的闷响,最终一切声响消失在走廊尽头那片更深的、如同坟墓般的黑暗里——又一个“疑似瘟鬼”被清理了。乱葬岗的野狗,今夜又能饱餐。

王嬷嬷的惨白灯光,最终定格在沈昭面前。浑浊的眼珠在她低垂的脸上盯了片刻,带着掂量肉色的审视。目光在她颈侧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上停留。

“哼,”王嬷嬷鼻腔发出一声带着湿黏痰音的冷哼,蜡黄紧绷的脸上肌肉怪异地抽动,

“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皮绷紧些!你们这些下贱坯子,命比野草还贱!染上那脏病,烂了臭了不打紧,横竖一副薄皮棺材的事儿!”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在坟头嘶鸣,裹着硫磺刺鼻与死亡寒气:

“若是带累了哪位贵人,惊扰了上头的清静……”

浑浊眼珠扫过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众人,恐惧之下,是攫取生杀大权的病态快意与借机铲除眼中钉的冷酷算计。

“莫怪老婆子心狠手辣,提前送你们去那‘宽敞’地界!那里有的是地方,让你们——烂、透!”

灯笼惨白的光映着她半边脸,明暗交界处,那涂着厚厚口脂的嘴角,似乎极其隐晦地向上勾了一下,如同毒蝎了尾针。

仆妇的脚步声、灯笼光、硫磺脂粉与腐朽甜香的气息终于远去。沉重的门板重新摔上。

小小的下房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黑暗中压抑到极致、终于破碎溢出的绝望抽泣。

空气里残留的硫磺艾草呛人气息,混合着无边的恐惧,沉甸甸压在每一个人胸口。

沈昭背靠着冰冷刺骨、渗出湿气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

黑暗中,她急促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刺痛。方才王嬷嬷那如毒蛇般的目光,那意有所指的冷哼,隔壁被拖走同伴那戛然而止的绝望呜咽……这一切都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然而,就在这灭顶窒息里,一点异样的东西,却在冰冷的心底最深处,极其微弱地、顽强地跳动了一下。

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箍攥紧心脏。

但在这纯粹的恐惧深渊之底,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念想”,如同黑暗水底悄然浮起的、裹着血腥的气泡,顽强冒出:

乱……彻底的乱!

死……无差别的死!

王嬷嬷眼中那借机铲除异己的冷酷寒光,官府榜文上“宁枉勿纵”的朱砂大字,仆妇们拖拽“病患”的粗暴……这一切在她混乱冰冷的脑海中疯狂搅动、碰撞。

这铺天盖地的死亡阴影,是勒紧所有人脖颈的绞索。但……是否也是这铜墙铁壁般的囚笼,唯一可能被撕裂的缝隙?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瘟神”征兆上时,是否……也会有另一些东西,被忽略?被遗忘?

这念头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甫一升起,便让她浑身发冷。

她猛地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仿佛要闷死这狂想。黑暗中,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只紧贴冰冷湿滑地面的手,正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着怀中那个布条包裹的硬物——那片染血的碎瓷。

尖锐棱角透过粗布,深深硌进掌心皮肉,带来近乎自虐的锐痛,却也像是一道来自地狱深渊的冰冷锚点,将她混乱惊悸的心神,死死钉在了一个燃烧着幽暗火焰的执念之上。

深渊之上,瘟神狞笑。

深渊之下,火种未熄。

---

教坊司的死寂,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刺鼻的硫磺与艾草气息日夜不散,混着人心深处发酵的恐惧,化作无形的绞索。

王嬷嬷夜巡的毒蛇目光,隔壁被拖走的呜咽,官府榜文上淋漓如血的“宁枉勿纵”……这一切反复捶打着沈昭紧绷的神经。

黑暗中,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刮过怀中碎瓷布包的棱角。锐痛刺入掌心,带来冰锥般的清明。

乱葬岗……无名尸骸……无人查验……急于摆脱……

这几个冰冷的词,如同黑暗中猝然迸溅的火星!

机会!

这铺天盖地的死亡阴影,竟是这囚笼唯一可能裂开的缝隙!

一个让教坊司避之不及、急于将她像污秽般丢弃,且绝无人愿靠近多看一眼的“死法”——染疫而亡!

念头升起时,带着浓烈的血腥与腐臭,让她胃部痉挛。

然而,紧随其后,是比恐惧更强大的、冰封千年的恨意与求生欲,如同熔岩冲破地壳,轰然席卷西肢百骸!必须快!必须在王嬷嬷借机清理“麻烦”前,自己掌控这“病发”的时机!

白日里,她依旧抱着琵琶,低眉顺眼。

目光掠过墙角蛛网,窗台干枯带刺的草茎,最终,死死钉在了妆台角落——那里胡乱堆着几盒劣等胭脂水粉。

其中一盒暗红色胭脂膏,边缘凝结着暗红发褐、近乎干涸血痂的硬块。

就是它了!

深夜,万籁俱寂。沈昭如同蛰伏于渊的兽,悄无声息起身。

借着窗外惨淡月光,她摸到冰冷妆台前,指尖精准抠下那凝结得最暗红、最粘稠的一块胭脂膏。

冰冷的膏体带着甜腻中混杂腐败的气息,如同凝固的败血。

她回到铺上,用薄被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住,形成黑暗茧房。

在里面,摸索着解开粗布中衣领口,露出脖颈侧面靠近耳根下方最隐秘处、以及手臂内侧最的肌肤。

指尖蘸着那冰冷粘腻的胭脂膏,带着近乎刻骨的冷静,一下,又一下,点染上去。

模仿着那如同地狱烙印般的恐怖描述——密集、凸起、边缘模糊的红点,如同恶鬼撒下的毒种。

那暗红发褐的色泽在黑暗中无法分辨真伪,触感却异常真实,带着微黏的、令人心悸的颗粒感。

伪造的“红疹”如同毒藤缠绕在肌肤上,带来诡异的灼烧幻觉。

她迅速系好衣襟。接下来,是更艰难的淬炼。她刻意减少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让瘦削的身体迅速透出虚脱的灰败。

舀起盥洗用的、刺骨井水,一捧又一捧,狠狠泼在自己脸上、颈间!

冰冷的水流激得她浑身剧颤,皮肤在寒意侵蚀下迅速失去血色,呈现出死尸般的惨白。

夜深人静,她蜷缩在冰冷薄被里,一遍遍在脑海中反复勾勒母亲染血的衣襟、父亲胸前透出的刀锋、兄长脖颈喷涌的血泉、王嬷嬷刻毒的狞笑……巨大的悲恸与仇恨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意志的防线,让她的身体由内而外地发起抖来,眼神迅速蒙上一层空洞涣散、生息将绝的萎靡。

时机到了。

送晌午饭食的粗使仆妇踢踢踏踏走近,粗鲁地将一碗漂浮烂菜叶的稀薄菜粥和半个硬如石块的粗粝馍馍,从门洞下的缝隙塞了进来。

碗沿磕在冰冷地砖上,发出刺耳声响。仆妇转身欲走。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得呕出来的剧烈呛咳,猛地从薄被下爆发!

声音干涩、破碎,如同破败风箱在绝望拉扯,带着濒死般的痛苦挣扎,在死寂走廊里撞出瘆人回响!

仆妇脚步猛地顿住,狐疑地、带着一丝本能恐惧回过头。

薄被下的身影剧烈颤抖着,咳得蜷缩成一团,似乎连气都喘不上来,每一次剧烈的抽吸都带着破锣般的嘶哑。

就在仆妇惊疑不定时——

那颤抖的身影挣扎着想要坐起,裹在身上的薄被滑落一角,一只枯瘦得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似乎想扶住冰冷墙壁。

动作间,那本就宽大不合体的粗布袖管,“不慎”猛地向下滑脱一大截!

一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臂,猝然暴露在从门洞透进来的微弱昏光下!

仆妇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如同见了鬼魅!

就在那截苍白刺眼的手臂内侧,靠近肘弯最隐秘的地方,赫然布满了密密麻麻、暗红凸起的疹点!

那疹点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边缘模糊,高高隆起,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溃烂般的、狰狞可怖的色泽!如同被最恶毒的瘟虫啃噬过,又像是地狱的烙印!

“啊——瘟……瘟神!瘟神上身了——!!”

一声短促凄厉、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母鸡般的尖叫,猛地从仆妇喉咙里挤出来!

她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食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浑浊菜粥泼洒一地。

“嬷嬷!王嬷嬷!不得了了!西头下房……那个昭娘!她、她烂了!身上全是瘟痘啊——!!”

那凄厉到变调的喊叫,如同丧钟,在幽深回廊里疯狂撞击、回荡,撕裂了教坊司死水般的沉寂。

薄被下,沈昭那咳得蜷缩的身影,在仆妇转身奔逃的瞬间,剧烈到几乎散架的颤抖,奇异地停滞了一瞬。

她缓缓抬起埋在臂弯里的脸。方才那涣散萎靡的眼神,此刻如同被冰水淬过、再投入熔炉锻打的寒铁,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冽与决绝。

脸颊因剧烈的咳嗽憋气而泛着病态红晕,嘴唇却抿成一道惨白僵硬的首线。

成了。

那扇通往地狱,亦或通往渺茫生天的大门,己被这伪造的“瘟神之吻”,狠狠撞开了一条缝隙。

---

仆妇那声凄厉变调的“瘟神上身了——!!”,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教坊司这座压抑的火山!

惊恐的尖叫、慌乱的奔跑、器物撞翻的碎裂声轰然炸响!那凄厉呼喊如同无形瘟疫,所过之处人群惊恐退散。

王嬷嬷来得极快,或者说,是那“瘟神”二字如同催命符咒,将她硬生生拽了出来。她依旧提着那盏惨白如骨的气死风灯,身后跟着几个面无人色、强撑凶狠的仆妇。

只是这一次,她肥胖的身躯停在距离沈昭下房足有数丈远的回廊拐角,再不肯向前多挪半步!

浑浊的眼珠隔着昏暗光线与弥漫恐慌,死死钉在洞开的门内——沈昭蜷缩在角落板铺上,薄被滑落大半,露出单薄颤抖的肩膀和半截手臂。

那只枯瘦的手臂无力垂落,上面那片密密麻麻、暗红凸起的“疹点”,在惨白灯笼光的映照下,狰狞如同恶鬼烙印!

“嘶——!”王嬷嬷倒抽冷气,厚粉堆积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

她猛地用戴赤金护甲的手死死捂住口鼻,仿佛空气中己然弥漫开致命瘟毒!另一只手神经质地向前挥舞,尖锐护甲划出凌乱寒光。

“瘟痘!是瘟痘!天杀的!真是那脏东西!”她尖利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嫌恶而变调,如同夜猫子啼哭,

“烂了!这贱婢烂了!快!快把她弄走!立刻!马上!”她几乎是跳着脚嘶吼,“别让她脏了教坊司的地!一块砖一片瓦都不行!”

“用席子!拿最破的草席裹紧了!扔远点!扔到城外乱葬岗去!有多远扔多远!”

“晦气!真是天大的晦气!碰过她的东西全烧了!这屋子拿生石灰泼!泼三遍!”

命令如同冰雹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恐惧和急于撇清的冷酷。

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查验。恐惧己然压倒理智,沈昭的“病征”成了必须立刻清除的秽物。

两个被临时抓来、穿着破烂号衣的杂役,吓得面如土色,双腿抖如筛糠。

他们看着王嬷嬷扭曲的脸和仆妇们指来的棍棒,又看看那洞开的魔窟般的房门,眼中充满极致恐惧。

但在威逼下,只能硬着头皮靠近。一股浓烈的劣质烧酒气味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临时泼洒“辟邪”。

他们甚至不敢踏入房门,只用两根长竹竿,如同拨弄腐烂的动物尸体般,远远地、极其嫌恶地去挑弄蜷缩在板铺角落的沈昭。

“起来!瘟鬼!自己滚出来!”一个杂役带着哭腔,色厉内荏地嘶喊。

沈昭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半是伪装,半是真实的脱力与寒冷),她似乎想要挣扎,却“虚弱”得被竹竿拨弄得滚落在地,发出一声痛苦闷哼。

这一滚,更加“证实”了“病重”。两个杂役如同被蝎子蜇到,猛地向后跳开。他们手忙脚乱拖过旁边一张散发着霉烂稻草和污秽气味的、破败不堪的草席。

动作粗暴仓皇,带着处理秽物的极致厌恶。他们甚至不敢首接用手触碰,只用竹竿和脚,胡乱地将她踢到、拨弄到那张展开的破草席上!

沈昭如同没有生命的破麻袋,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被拖拽、翻滚,沾满更多污秽。然后,那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破草席被猛地一卷!

粗糙的边缘刮擦着她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带着霉味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将她吞没!

草席被几道草绳胡乱捆扎,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身体被彻底包裹、束缚,如同裹尸。

她能感觉到自己被抬起——不是用手,而是隔着厚厚的草席,被竹竿和棍棒粗暴地撬起、抬起!每一次颠簸,都让膝盖旧伤和身体各处新伤传来尖锐痛楚。

“快!丢上车!扔远点!”王嬷嬷那尖利恐惧的声音,仿佛从遥远水底传来,模糊不清,却带着刺骨寒意。

身体被重重抛下!

“砰!”一声闷响。

身下是冰冷、坚硬、带着湿滑粘腻感的木板。浓烈的、混杂着血腥、腐臭和生石灰气味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毒气,瞬间穿透破草席缝隙,狠狠灌入口鼻!

耳边,传来其他重物被抛落的声音,以及几声微弱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这并非运货板车,而是运送“秽物”前往乱葬岗的尸车!

车轮“吱嘎”作响,在死寂的黎明前开始滚动。每一次颠簸,都让身下的“货物”相互碰撞。腐臭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隔着粗糙的草席缝隙,沈昭能看到外面铅灰色、压抑的天空在飞快地倒退。

教坊司那猩红的大门、王嬷嬷那惨白的灯笼、那弥漫着腐朽甜香的囚笼……都在车轮滚动中被迅速抛远。

破草席内,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恶臭。沈昭的身体随着板车的颠簸而晃动。

然而,在那双深灰色的、被黑暗笼罩的眼瞳深处,那冰封的死寂之下,一点幽暗的火焰,却在腐臭的尸气中,无声地、顽强地燃烧起来。

她蜷缩在草席中,冰冷的手指,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摸索向怀中——那里,紧贴心口,是布条包裹的染血碎瓷,和深藏的发髻深处,那枚沉默的、蕴藏着焚天烈焰的火磷簪。

车轮辘辘,碾过通往乱葬岗的血路。

那是一条死亡之路。

亦是她向死而生的,第一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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