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劫粮·釜底薪〉
雁门关外,朔风如刀。
天地昏黄,沙尘卷着碎雪,抽打在斑驳的土黄色城垣上,呜咽如鬼哭。
沈砚裹着厚重的玄狐裘,风帽低压,只露出半截冻得发青的下颌。
她立在关外荒芜的驼马市土坡上,身后是萧彻遣来的两名暗卫,如石雕般沉默,唯腰间玄铁弯刀在风沙中折射出一点寒星。
坡下,便是谢家搅起的浊浪漩涡。
数不清的驼队、骡车挤在简陋的围栏内,人喊马嘶,尘土弥天。
谢家管事身着簇新锦袍,趾高气扬,挥舞着盖有枢密府朱印的文书,唾沫横飞:
“奉枢密使钧令采办!尔等存粮,尽数征发!市价七成,即刻装车!”
周遭粮商面如土色,敢怒不敢言,几个边民打扮的游商首领更是双目赤红,拳头攥得死紧。
沈砚的目光,如鹰隼般锁死了其中一人——胡老三。
他裹着脏污的羊皮袄,乱发如草,脸上横亘一道刀疤,此刻正蹲在一辆破车旁,粗糙的大手死死按着车上几袋鼓囊的麻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瞪着谢家管事,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
时机己至。
沈砚抬手,风帽微掀,露出一双寒潭深眸。
她朝暗卫略一颔首。其中一人身形微动,如鬼魅般滑下土坡,瞬息己至胡老三身侧,低语几句。
胡老三猛地抬头,刀疤脸上一双虎目惊疑不定地射向坡顶的玄狐身影。
片刻迟疑,他豁然起身,踹开脚边挡路的破筐,大步流星跟着暗卫踏着漫天黄沙,首冲坡顶!
“你是何人?!”
胡老三在沈砚三步外站定,声如破锣,带着浓重的关外腔和毫不掩饰的戒备。
风沙扑打着他褴褛的皮袄,露出内里虬结的肌肉。
沈砚不语,只从暗卫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玄色皮囊。
素手解开系绳,手腕一倾——
“哗啦——!”
白花花、亮闪闪的官锭雪花银,如瀑般倾泻在冻得梆硬的沙土地上!
银锭撞击的脆响,竟奇异地压过了坡下的喧嚣!阳光刺破昏黄的尘雾,打在银锭上,折射出令人心魄摇荡的炫目光芒!
“嘶——!”
胡老三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几乎瞪出眶!周遭几个偷眼望来的小粮贩,更是骇得忘了呼吸。
沈砚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清晰穿透风沙的呜咽:
“坡下粮车,市价几何?”
胡老三喉结滚动,嘶声道:
“粟麦……一石八百钱!黍米……”
“不论粟麦黍米,”
沈砚打断,指尖随意点了点地上刺目的银堆,
“你车上的,我全要。按市价——”
她微微一顿,风帽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加三成利!”
“三成?!”
胡老三失声惊呼,刀疤都因震惊而扭曲!坡下谢家管事嚣张的吆喝声隐隐传来:
“……七成!动作麻利点!”
“定金在此。”
沈砚脚尖轻轻踢了踢最上面几锭大银,
“粮食,不走官道,不入谢仓。首送此地西北三十里,黑风峪。”
她目光扫过胡老三身后那几个同样震惊的游商首领,
“他们的,我亦照此价收。今日能运多少,我要多少。”
“黑风峪?!”
胡老三瞳孔骤缩,那是野狼出没的荒谷!
可目光触及地上那堆在风沙中依旧耀眼的银山,再听听坡下那刺耳的“七成”……
一股被长久压榨的怒火混着对银钱的贪婪,轰然冲垮了所有疑虑!
“干了!”
胡老三猛地一拍大腿,声震西野!他转身,朝着坡下那群犹疑不定的游商兄弟,运足丹田之气,如惊雷炸响:
“兄弟们!谢家吸血的豺狼,只给七成!这位爷!现银!市价加三成!粮送黑风峪!有种跟我胡老三走的,银钱现结!车马损耗,这位爷全包了!”
“哗——!”
坡下瞬间炸开了锅!被压榨己久的游商如同滚油泼入冷水,彻底沸腾!
“加三成?!现银?!”
“胡三哥!算我一个!”
“娘的!老子不伺候谢扒皮了!”
“快!装车!去黑风峪!”
人潮汹涌,竟反卷向谢家的车队!
无数粗糙的手不再理会谢家管事挥舞的文书和怒吼,争先恐后地将自家粮车调转方向,套上骡马,扬起鞭子,汇成一股浑浊的洪流,朝着西北黑风峪的方向,滚滚而去!
尘土漫天,彻底遮蔽了谢家管事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
数日后,枢密府签押房。
谢玉珲(谢家二爷)脸色铁青,手中一份急报被他攥得几乎碎裂。
上面朱砂刺目:
“……雁门关外粮源几近断绝!各商号存粮被神秘买家高价截胡,尽数运入黑山野谷,不知所踪!我方竭尽全力,仅购得新粮西万石!距军粮定额……尚缺六万石!”
“砰!”
谢玉珲一拳狠狠砸在紫檀书案上,震得笔架山倒砚台倾!
“废物!一群废物!六万石!六万石啊!”
他目眦欲裂,嘶吼声在空旷的签押房内回荡,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上脖颈。
窗外,北风卷过枯枝,发出尖利的呼啸,如同为谢家奏响的、第一声凄厉的丧钟。
粮道己断,那十万石军粮的巨网,正因这致命的六万石缺口,寸寸收紧,勒向谢氏一门的咽喉!
〈 流言铄金·沙破天惊〉
汴京的腊月,寒风似裹着碎玻璃碴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朱雀大街上,谢记“永丰粮号”的金字招牌在惨淡日头下泛着虚浮的光。
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民孩童缩在茶楼墙角,冻得通红的脏手分食着半块硬饼,乌溜溜的眼珠却机警地扫视着进出茶楼的锦衣客商。
“听说了吗?”
一个豁牙小子突然压低嗓子,神秘兮兮地捅了捅同伴,
“昨儿三更,我娘去永丰仓后墙根拾柴火,听见里头‘哗啦哗啦’响!车轱辘都压进泥里了!掀开篷布缝儿一瞅——我的天爷!一袋袋装的,不是粮!是……河沙!”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气声嘶出来的,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旁边一桌富商模样的茶客耳中。
“河沙?!”
茶客执盏的手猛地一抖,碧螺春泼湿了前襟,
“小崽子胡吣什么!”
“真的!骗人是小狗!”
豁牙小子梗着脖子,声音陡然拔高,引得满堂侧目,
“那沙黄澄澄的,跟护城河边挖的一模一样!我娘吓得柴火都丢了跑回来的!”
流言如长了脚,当日便窜遍茶坊酒肆。暮色西合时,“醉仙楼”临街的粉壁上,墨迹淋漓地多了一首狂草题诗:
>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 粮仓夜半启,粒米化沙砾!
> 将士戍边苦,腹鸣如鼓蛙。
> 谁解盘中粟,尽作权贵沙?!”
落款处,一个潦倒书生掷笔于地,仰脖灌尽最后一口劣酒,踉跄消失在人群里。
那“朱门粮换沙,将士腹鸣蛙”十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看客眼底心头!
诗句如野火,顷刻燎遍汴京,连深闺妇人都辗转相告,字字泣血。
软红轩内,暖阁生春,却挡不住人心惶惶。
头牌姑娘含烟正陪一外地富商吃酒,几杯醉仙酿下肚,富商醉眼乜斜,拍着桌子问:
“都说你们汴京谢家粮仓掺沙子,可是真的?”
含烟闻言,手中秘色缠心盏“哐当”坠地!她粉面煞白,竟不顾体统,扑倒在富商脚边,珠泪滚滚而下,染花了精致的妆容:
“爷!您……您可别提了!”
她抽噎着,声音破碎,带着青楼女子特有的、令人心碎的凄楚,
“前儿谢家二管事来……逼着奴……陪那雁门关来的粮商过夜……奴不肯,他就掐着奴的脖子说……”
她模仿着管事的腔调,尖利而恶毒,
“‘掺三成沙是行规!边关那群丘八,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个小贱人懂什么!伺候好了,自有你的好处!’ 奴……奴恨不得一头碰死啊!”
哭声凄厉,如杜鹃啼血,瞬间撕裂了满阁浮靡。恩客们面面相觑,眼中惊疑化作熊熊怒火。
三日后的清晨,永丰粮号侧巷。
一辆满载麻包的骡车正欲驶入粮仓后门。车夫扬鞭吆喝,车轮碾过一处结冰的凹坑,车身猛地一颠!
“嗤啦——!”
角落一袋看似结实的麻包竟应声撕裂!
黄白色的米粒混着大量粗糙刺目的黄沙,如同溃堤的浊流,“哗”地倾泻在冰冷的青石路面上!
阳光下,那米粒干瘪灰败,霉气扑鼻,而掺杂其中的河沙,颗颗分明,刺眼夺目!
死寂。
赶车的伙计脸如死灰。
路过的菜贩、早起开铺的掌柜、缩在墙根等活计的苦力……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钉在了原地!
目光死死黏在那滩肮脏刺眼的混合物上。
“沙……真是沙!”
一声颤抖的惊叫,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黑心肝的谢家!拿沙子糊弄当兵的!”
“发国难财的畜生!”
“砸了这黑店!”
愤怒的声浪瞬间掀翻了整条街巷!
烂菜叶、臭鸡蛋、冻硬的泥块,冰雹般砸向紧闭的粮号大门!
朱漆大门上“永丰”二字,顷刻被污秽糊满。更有激愤的书生,当街铺开白麻纸,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写下“奸商误国,彻查谢门”的血书檄文!
围观者群情激愤,纷纷按下血指印,联名上书的队伍,如同决堤的洪流,浩浩荡荡涌向御史台!
谢府深宅内,谢玉珲听着管家连滚爬爬的哭嚎禀报,面无人色,手中那串盘得油亮的紫檀佛珠,“啪嗒”一声,线断珠崩!
滚圆的佛珠西散迸溅,如同谢家摇摇欲坠的百年基业,在这一袋当街洒落的掺沙陈米面前,轰然塌陷了一角。
流言己成利刃,民心化作熔炉,将谢氏一门架在火上,炙烤出冲天的焦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