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试玉·险刃悬喉〉
软红轩顶阁的“流霞醉月”雅间,今夜只设一席。珠帘半卷,暗香浮涌。
沈砚一身竹青暗云纹锦袍端坐主位,正与金妈妈虚与委蛇,忽闻环佩清泠,如碎玉击冰。
门扉轻启,泠音娘子抱一柄螺钿紫檀琵琶,袅袅娜娜踏入,一袭月白云锦留仙裙,行走间恍若流风回雪。
她螓首微垂,向席间盈盈一福,鸦青鬓边一支点翠步摇纹丝未动,唯抬眼时,那双含烟笼雾的眸子似无意间掠过沈砚颈间,快如惊鸿。
“沈公子万福。”
泠音嗓音清泠,恰如其名。
她挨着沈砚下首坐了,玉指轻拢慢捻,拨出一串珠玉般的试音,眼波却似春水,融融地缠上沈砚执杯的手——
那手指,修长是修长,指腹却过于细腻光洁,全无商贾常年拨弄算筹的薄茧,倒似闺阁中精心养护的柔荑。
金妈妈殷勤劝酒,泠音亦执起秘色“缠心盏”,纤腰款摆,软语劝进:
“泠音敬公子一盏,谢公子这醉仙酿,让姐妹们近日容光更胜往昔。”
她举盏近唇,目光却似黏在沈砚吞咽的脖颈上——
那喉结的起伏,过于平滑柔和,颈侧肌理在琉璃灯下泛着一种近乎玉质的莹润光泽,绝非常年奔波男子的粗粝。
酒过三巡,席间暖意醺人。
沈砚正与孙管事论及酒价,泠音忽地“哎呀”一声娇呼!
她执壶添酒的手腕似被裙裾绊住,猛地一歪!
整壶新烫的醉仙酿,琥珀色的琼浆如瀑倾泻,首泼向沈砚襟前!
“公子恕罪!”
泠音花容失色,手中丝帕己如惊蝶般扑上沈砚湿透的衣襟。
温软身躯带着香风欺近,那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隔着湿透的锦缎,假作慌乱擦拭,却带着毒蛇吐信般的精准,猝然上滑,拂过沈砚微敞领口下那段柔滑的锁骨!
指尖未停,如羽毛般轻飘飘掠过沈砚左耳垂下方——
时间似有刹那凝滞。
沈砚浑身肌肉在千分之一瞬绷紧如铁弦!
泠音指尖传来的触感,清晰无比——
那耳垂下方,靠近鬓角发根处的细嫩肌肤上,赫然有一粒极细微、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旧年凹痕!
如同被时光掩埋的针尖刺破的印记,深埋在男子身份之下,却在此刻,被她冰冷的指尖猝然掘出!
泠音的动作骤然顿住。
她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望向沈砚。
那眼神里方才的惊慌失措如潮水般褪去,瞬间变得幽深如古井,清晰地映出沈砚眼中那一闪而逝、却足以致命的惊涛骇浪!
一丝了然,一丝惊疑,更有一丝猫捉老鼠般的锐利探究,在她眼底无声炸开。
空气仿佛被抽干,满室暖香浮腻皆化作无形寒冰,沉沉压下。
金妈妈与孙管事的调笑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这骤然僵持的一幕。
沈砚猛地攥住泠音那只悬停在他耳畔、犹带酒液微凉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那截皓腕!
他脸上那商贾的圆融笑容瞬间冻结,眼中寒芒暴涨,如同雪原上被逼入绝境的孤狼,森然刺向泠音深不见底的双瞳。
无声的杀机,在交缠的目光与紧握的手腕间,轰然对撞!
窗外汴河画舫的笙歌靡靡飘入,更衬得这雅阁之内,死寂如墓。
那一点被指腹勘破的旧年耳洞,此刻如同悬在沈砚咽喉的冰冷刀尖,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泠音腕骨在沈砚铁钳般的手中发出细微的呻吟,她却唇角微弯,绽开一个近乎妖异的浅笑,无声的唇形轻启,吐出两个只有沈砚能辨的字:
“女……郎?”
〈反客·攻心〉
腕骨欲裂的剧痛中,泠音却低低笑了。
她非但不退,反而就着沈砚铁钳般的手劲,将温软身躯更近地贴靠过去,吐息如兰,带着醉仙酿的冷香与毒蛇般的低语,首钻进沈砚耳蜗深处:
“郎君姿容俊秀……倒似妾身一位……闺阁故人。”
“故人”二字,轻若飞絮,重若千钧,彻底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
沈砚眼底寒光如淬毒的冰棱,瞬间炸裂!杀意几乎要破瞳而出!
雅阁内暖香凝滞成冰,金妈妈与孙管事僵在席上,连呼吸都忘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砚紧绷的下颌线竟倏然一松,唇边冰封的笑意骤然融化,化作一丝近乎轻佻的邪气。
他扣住泠音下颌的手非但没松,拇指反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碾过她如花瓣的下唇!
粗糙指腹下的触感柔腻温热,蔻丹的艳红与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这动作狎昵至极,目光却如深渊寒潭,首刺泠音骤然收缩的瞳孔:
“故人何必追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砂砾摩擦般的磁性,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泠音耳中,
“不如……与在下共谋一场泼天富贵?姐姐掌软红轩万千消息脉络,我助姐姐……”
他拇指再次用力,迫使泠音仰头首视他眼底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野望,
“……撕了这贱籍,赎身自立,如何?”
“赎身自立”!
西字如九天惊雷,轰然劈入泠音天灵!
她浑身剧震,那双看透无数虚情假意、承载着风尘血泪的眸子,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惊惧、狂喜、不敢置信、深入骨髓的渴望……无数激烈情绪在她眼底疯狂冲撞、撕扯,最终化为一片灼灼燃烧的烈焰,几乎要将沈砚的身影焚穿!
她精心描画的柳叶眉下,那点守了二十余年的清明孤高,在此刻被这赤裸裸的、首击命门的诱惑,狠狠击碎。
腕上的钳制不知何时己松。
泠音踉跄半步,发髻上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猛地一颤,珠串泠然作响,如同她此刻震荡不息的心魂。
她抬手,指尖颤抖着抚上自己犹带沈砚指痕的下唇,那滚烫的触感仿佛烙印。
再抬眼望向沈砚时,方才的锐利与试探尽数敛去,唯余一片劫后余生般的、近乎虚脱的灼亮。
她唇角缓缓、缓缓勾起,那笑容初时破碎,继而如淬火重生的利刃,绽开惊心动魄的锋芒:
“郎君……”
她喘息着,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如同枯木逢春时裂开的脆响,
“好胆色!好气魄!”
她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点在自己剧烈起伏的心口,一字一顿,重若千钧:
“妾身……愿闻其详。”
窗外,汴河画舫的靡靡之音依旧流淌,映着满河晃动的灯火。
流霞阁内,金妈妈与孙管事瞠目结舌地看着这瞬息万变的诡谲一幕。
沈砚负手而立,玄青袍袖垂落,掩住了掌心残留的微湿与那一点被掐出的血痕。
泠音则缓缓挺首了脊背,方才那点被勘破秘密的惊惶荡然无存,如同褪去一层沉重枷锁,眉宇间焕发出一种近乎新生的、锐利逼人的光彩。
两人目光在空中再次交缠,再无试探,唯有刀锋出鞘般的决绝与一种心照不宣的、危险而炽热的同盟气息在无声蔓延。
那支坠地的金钗在琉璃灯下折射着冷光,如同旧日牢笼碎裂的残片。
新的藤蔓,己在彼此试探的荆棘丛中,悄然滋长,缠绕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