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
滞涩的、带着无尽恐惧的算珠声,在死寂的账房里如同垂死挣扎的蝉鸣,一声声,敲打在宋辞安紧绷的神经上。
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闭着眼。肩胛处被聂怀桑指甲掐破的皮肉火辣辣地疼,颈窝那片被他泪水浸透的布料紧贴着皮肤,湿冷粘腻,残留着滚烫的绝望。聂明玦那拂袖而去裹挟的冰冷怒意,似乎还弥漫在充斥着灰尘和腐朽纸页气息的空气里。
聂怀桑坐在破木桌前,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钉在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里,瞳孔却空洞涣散,没有任何焦距。那只裹着肮脏血布、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扭曲的右手,每一次拨动油腻的算珠,都像在推动一座无形的山岳。动作迟滞,充满了绝望的机械感。
“哒……哒……”
算珠沉闷的碰撞,伴随着他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是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时间在粘稠的恐惧和绝望中艰难地爬行。
气窗透进的光线,从昏黄渐渐染上了一层暮色的灰紫。
“哒……”
又一声。
聂怀桑拨动算珠的手指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盯着算盘上那混乱的珠子,又看看账册上那个模糊不清、如同鬼画符般的数字,脑子里那根早己绷紧到极限的弦——
“嘣!”
断了!
“啊啊啊——!!!”
一声歇斯底里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骤然撕裂了死寂!
聂怀桑猛地从破木凳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双目赤红,脸上交织着极致的恐惧、绝望和一种被逼疯的狂乱!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眼前这堆吞噬他的数字和算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扫向桌上的黄梨木算盘!
“滚开!都给我滚开!!”
啪嚓——!!!
脆裂的爆响!
那把油腻的、伴随了他大半天绝望时光的黄梨木算盘,被他狂暴的力量狠狠掀飞!撞在对面的墙壁上!坚硬的木框瞬间西分五裂!无数颗圆润的算珠如同炸开的金色冰雹,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在冰冷粗糙的黑石地面上弹跳、滚动,发出混乱刺耳的声响!
“不学了!我不学了!!”聂怀桑像是彻底崩溃,双手疯狂地抓扯着自己汗湿凌乱的头发,声音嘶哑扭曲,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狠狠喷在几步之外宋辞安的脸上!“杀了我!你现在就杀了我!烂死在这里!饿死!渴死!都比这样强!杀了我!杀了我啊——!!!”
他涕泪横流,状若疯魔,赤红的眼睛里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了他仅存的理智,只剩下本能的嘶吼和反抗!
宋辞安在他掀翻算盘的瞬间就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深潭般的杏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光!暴戾!还有被忤逆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怒意!
看着那滚落一地的算珠,听着聂怀桑那撕心裂肺的“杀了我”,宋辞安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也彻底崩断!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忍耐,在这一刻被这废物疯狂的嘶吼彻底点燃,化作焚毁一切的怒火!
“找死!”
一声冰冷的、如同九幽寒冰的低叱!
宋辞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暴起!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绝,瞬间扑到聂怀桑面前!在他惊恐放大的瞳孔中,一只纤细却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揪住了他胸前那件皱巴巴、沾满泪痕和血污的灰布衣领!
“呃!”聂怀桑的嘶吼被卡死在喉咙里!
宋辞安根本不给任何反应时间,揪着他衣领的手猛地发力,狠狠将他整个人拽离地面!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摔打一袋破败的糠秕,狠狠将他掼向旁边冰冷坚硬的墙壁!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
聂怀桑的后背重重地撞在粗糙坚硬的黑石墙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剧痛瞬间淹没了所有疯狂的嘶吼!他闷哼一声,身体软软地顺着墙壁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腹的剧痛,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墙壁上被撞击的地方,簌簌落下细小的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飘散。
宋辞安站在他面前,胸口因暴怒而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盯着地上蜷缩成一团、如同被彻底碾碎的虫子般的聂怀桑。她缓缓抬起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带着毁灭一切的暴戾气息。
聂怀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因剧痛和无法抑制的咳嗽而剧烈地痉挛着。后背撞墙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骨头像是散了架。刚才疯狂的嘶吼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大哥冰冷的眼神,少女如同修罗般的暴怒……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只剩下这个又脏又臭、充满死亡气息的牢笼。
他不想死……可他更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巨大的恐惧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而来,瞬间将他淹没。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和寒冷。
就在宋辞安那裹挟着暴戾的手即将落下,给他最后一击的瞬间——
蜷缩在墙角的聂怀桑,突然动了。
他没有躲避,没有求饶。
他只是艰难地、用一种近乎爬行的姿态,一点一点地,挪向站在他面前的宋辞安。
他沾满灰尘和泪痕、还带着血污的脸,一点点蹭到了宋辞安穿着同样粗糙灰布裤子的腿边。
然后,在宋辞安骤然僵硬、带着一丝错愕的注视下——
那颗凌乱肮脏的头颅,如同寻求庇护的幼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的依赖,轻轻地、颤抖地,抵靠在了宋辞安同样单薄瘦弱的腰腹间。
宋辞安全身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即将落下的手硬生生顿在半空!
聂怀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他伸出双臂,那双沾满污垢、指节扭曲、裹着肮脏血布的手,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的力道,死死地、紧紧地环抱住了宋辞安同样瘦小的腰!
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味和绝望气息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宋辞安腰腹间粗糙的灰布!
他整张脸都埋在她身前那件同样灰扑扑的衣服里,滚烫的眼泪和绝望的呜咽,混合着他剧烈喘息喷出的灼热气息,狠狠地、毫无阻隔地烫在宋辞安胸腹间的皮肤上!
“安……安安妹妹……”破碎的、带着剧烈哽咽的呜咽声,如同受伤濒死的小兽发出的最后哀鸣,闷闷地、滚烫地穿透粗糙的布料,清晰地烙印在宋辞安的肌肤上,钻进她的耳朵里,狠狠撞击着她的心脏!
那声音里没有了疯狂的嘶吼,没有了恐惧的尖叫,只剩下一种被碾碎到极致后、剥离了所有伪装的、纯粹的、如同赤子般的绝望和乞求:
“抱抱我……”
“求你……”
“抱抱我……”
滚烫的眼泪如同岩浆,灼烧着宋辞安腰腹的皮肤。
绝望的呜咽和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胸前。
那双沾满血污、冰冷痉挛的手臂,死死地、用尽全力地箍着她的腰,紧得像要把她的骨头都勒断!
那声“抱抱我……求你……”,带着血淋淋的脆弱和孤注一掷的依赖,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凿开了宋辞安冰封的防御!
宋辞安如同石像般僵立在原地。
她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目光落在胸前那颗凌乱肮脏、死死抵靠着她、还在剧烈颤抖的头颅上。看着他被汗水和泪水浸透、黏在额角的碎发,看着他后颈出的、一片苍白脆弱的皮肤,以及那皮肤上微微凸起的、代表着他聂氏血脉的细小骨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只有聂怀桑滚烫绝望的眼泪,源源不断地透过粗糙的布料,灼烧着她的皮肤。只有他破碎压抑的呜咽,像最细小的砂轮,在她冰封的心防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许久。
久到聂怀桑环抱着她的手臂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呜咽声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如同濒死般的细微抽气。
宋辞安那只僵在半空、紧握成拳的手,极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挣扎的僵硬,一点点松开了。
然后,那只沾着灰尘、指腹带着薄茧、同样冰冷的手,以一种极其别扭、极其生涩的姿态,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轻轻地、迟疑地……落在了聂怀桑那凌乱肮脏、微微颤抖的后脑勺上。
没有拥抱。
只是那只手,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安抚,落在了他的头上。
动作生疏得如同第一次接触活物的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