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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垛边的余音似乎还带着诗句的温度，飘散在营盘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恰克斯巨大的白色头颅蹭了蹭陈林的手臂，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旧军装上。
苏和扛着空筐走开了，小满依旧红着脸，蹲在水桶边，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清澈的井水，余光却时不时飘向陈林手中那个神秘的小本子。
陈林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草茎。
再抬头时，脸上那份朗诵诗篇时的激昂光芒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任务、又夹杂着自身探求的复杂神色。
他看向正在给恰克斯饮水槽添水的外公巴特尔——那个男人虽然头发有些花白，但后背宽阔，动作沉稳有力，古铜色的脖颈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阿叔……”陈林的声音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词句。
外公巴特尔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只是微微侧过头，汗水顺着他硬朗的下颌线滑落。
“我……我听说，现在不少草场，上面……上面在提倡开垦，”
陈林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试探，
“说是种草不如种粮……乡政府那边，也盖了新砖房……好多牧民都……都搬过去住了。”
他观察着外公的反应。
话音未落，毡包里刚走出来的乌云姨婆正抱着一捆羊毛，脚步一顿。
她眼角那熟悉的细纹里透出点不易察觉的光，接口道：“砖房？搬乡里住？”
她脸上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的红褐色，此刻却浮起一丝对稳定的向往，
“那……那住着是结实些？不像这毡包，风大了觉都睡不踏实……下雨还漏……”
外公巴特尔猛地将手里的半桶水“哐当”一声放回地上。
他没有转身，宽阔的背脊绷紧了，只丢过来两个字，低沉得像两块石头砸进泥土：
“别想！”
空气瞬间凝固。乌云张了张嘴，看着兄长那绷紧如弓弦的脊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抱着羊毛转身进了毡包。
陈林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他垂下目光，手指无措地抠着旧军装上的一粒扣子：“阿叔……您别生气……我……我也不是觉得草场不好……”
他的声音带着点急迫，
“只是……是上面叫我来说的……他们说，这叫发展生产，是……是为国家……而且，城里好多青年，像我这样来的，都觉得……体验一下真正的艰苦，也是响应号召……”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神里交织着传达任务的歉然和对这片陌生天地的真实向往，声音轻了些：
“我自己……倒真想在这草场上，跟着你们，看看西季，听听风……”
他的话里带着青年人特有的真诚和矛盾。
外公巴特尔这才慢慢转过身。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怒容，只有那双被风沙磨砺得异常锐利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陈林。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流淌下来，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痕迹。
“草场，”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像是在诉说一个不容更改的自然铁律，
“断了根，就全完了。”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在微风中起伏的、望不到边的、泛着健康油绿的草浪，
“那些搬走的，是走了根的人。根在毡包旁沾满羊毛的勒勒车上，根在羊群走过的蹄印里，根在哈日它们闻惯了的野草味里……”
他指了指脚下结实的土地，又指了指远处悠闲啃食的羊群和沉默如山的牧羊獒。
“开垦？挖开草皮？”
外公的嘴角向下撇了撇，带着一丝几近残酷的嘲弄，
“草根翻了天，沙子底下那张饿疯了的嘴就张开了。风来裹人，雨来刮骨头。那是找死。”
他不再看陈林，弯腰拎起空了的木桶，迈开大步走向水井边，留下一个沉甸甸的背影。那背影和这片无垠的草场，像融为了一体。
陈林看着外公走向水井的孤独背影，又看看身边沉默如山的恰克斯，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来自上面的指令和他眼前这片鲜活、坚韧却似乎被变革之风吹皱的草原现实，在胸腔里剧烈地撕扯着。
他明白自己话语中的无力，那点浪漫的“体验”想法，在这片千年牧场的厚重底蕴前，轻飘得可笑。
他叹了口气，目光放空，思绪仿佛被草原的风吹向了更远的地方。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就在这片辽阔草原的另一端，距离营盘千里之遥的某一处同样被风沙包裹的蒙古包前。
另一个同样年轻、胸膛里可能也揣着火热理想的青年陈陈——刚刚从一场险象环生的追逐中脱身，背包里紧紧裹着个牙石青色、刚长出乳牙的小狼崽儿，带着忐忑又倔强的神情，正站在毡包前接受一位白发苍苍、名叫毕利格的长者的审视目光。
毕利格的毡包里，炉火跳动着同样昏黄而古老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