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又暗流涌动的气氛中,一天天滑过。
刘玉兰的里屋,却收拾得格外利索。
一张擦得锃亮的旧木桌,上面端放着一个洁白的搪瓷缸子。
缸子里,几根淡黄的菊花载沉载浮,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苦香气。
她安静地坐在屋里唯一的竹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旧医书,看得极为专注。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斜斜地洒落在她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竟营造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这份难得的平静,很快便被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门声打破。
“妈!妈!开门啊!”
是小女儿王小琴的声音,尖细,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还有几分惯常的委屈。
刘玉兰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
【前世这丫头也是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然后变着法儿地从自己这里搜刮点东西走,填补她那个无底洞似的婆家。】
她放下手中的医书,动作不紧不慢,起身去开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王小琴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一阵风似的扑了进来,眼圈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头发也有些散乱,沾着几片枯叶。
“妈!您可得给我做主啊!”
王小琴一屁股重重坐在床沿上,也不看来人,就开始抹眼泪,哭声凄惨。
刘玉兰将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似乎隔绝了某些不必要的情绪。
她回到自己的竹椅上坐下,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用嘴唇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菊花瓣。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见女儿哭就立刻慌了神,嘘寒问暖,更没有急着把女儿搂进怀里,柔声安慰。
“哭什么?有话坐首了,慢慢说。”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口深秋的古井,没有丝毫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王小琴被母亲这异样的冷静和淡漠弄得一愣,哭声都下意识地收敛了些,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望向她。
“妈,李强那个挨千刀的,他又打我了!”
她说着,急急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胳膊,上面果然有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瘀痕。
“还有他妈,那个老虔婆,天天指桑骂槐,变着法儿地磋磨我,说我懒,说我馋,说我不会生儿子!这日子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王小琴越说越激动,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泛滥,吧嗒吧嗒往下掉。
“妈,您明儿就去我们家,好好骂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我王小琴也是有娘家撑腰的,不是他们家可以随意揉搓的软柿子!”
“还有,还有,您给我点钱,再拿些东西,我……我想回娘家住几天,我一天都不想在那个家待了!看见他们都烦!”
这,才是她此行的主要目的:要钱,要娘家出头给她撑腰。
刘玉兰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菊花茶,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丝微苦的清香,让她纷乱的心绪更加沉静。
“小琴,你嫁到李家,几年了?”
她突然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王小琴抽噎着,有些茫然地回答:“快……快三年了。”
“三年了。”
刘玉兰重复了一句,眼神落在女儿那张依旧带着稚气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
“这三年,你因为李强打你,他妈骂你,跑回来哭诉过多少次了?”
王小琴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给问住了,张了张嘴,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每一次你哭着跑回来,我是不是都气冲冲地去李家替你出头了?是不是每一次都给你拿钱拿东西,让你在婆家能稍微抬点头,有点面子?”
刘玉兰继续追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王小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希冀:“妈,这次您也……”
“这次不了。”
刘玉兰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
王小琴的眼泪瞬间凝固在脸上,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母亲,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妈?”
“李强,是你自己当初哭着喊着非要选的丈夫。李家,也是你自己点头要过的日子。”
刘玉兰轻轻放下手中的搪瓷茶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王小琴的心上。
“他打你,是他不对,是他的品性有问题。”
“他妈骂你,是她为人刻薄,嘴上不饶人。”
“但是,你有没有静下心来想过,为什么他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你?为什么他妈敢那样肆无忌惮地对你?”
王小琴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从未想过这些。
“因为你只会哭,只会跑回娘家找妈,指望别人替你解决问题。”
刘玉兰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你指望我替你出头一辈子?我替你骂他们一次,他们下次就不敢了?我给你钱,就能让他们真正高看你一眼了?”
“小琴,你要明白,那是你自己的家,你要学会自己在那家里立起来,而不是指望娘家给你撑腰。”
王小琴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里的震惊和不解,慢慢变成了浓浓的委屈和一丝被抛弃的恐慌。
“妈……您怎么……您怎么能这么说我?”
“以前您明明不是这样的……”
“以前,是妈糊涂。”
刘玉兰淡淡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掏心掏肺地对你们,结果呢?人家把你当回事了吗?你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前世,王小琴在婆家受尽委屈,自己没少替她出头,钱也没少贴补,可李家照样不把她当人看,反而觉得理所当然。最后自己病倒在床,这个女儿除了在床边抹眼泪,也没见她为自己争取过什么,更别提依靠她了。】
刘玉兰看着女儿那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脸,心里却没有半分以往的怜惜,只有一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深深疲惫。
“钱,我没有。我的钱要留着养老,留着看病,这话前几天我才跟你们几个说过的,你这么快就忘了?”
“至于去李家替你撑腰,给你出气,那更不可能。”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你和李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他本性如此,劣性难移,还是你们夫妻之间沟通出了严重的问题。”
“如果是他本性难移,屡教不改,那这样的男人,你自己掂量掂量,还要不要继续跟他过下去。”
“如果是你们沟通的问题,那就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不拢,再想别的办法,而不是一味地逃避和哭闹。”
刘玉兰的话,像一把冰冷而锋利的锥子,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凿在王小琴的心上。
她从未想过,一向对她有求必应、视她为掌上明珠的母亲,会说出这样一番冷硬绝情的话。
“妈,您……您真的不管我了?”
王小琴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还有一丝被全世界抛弃般的绝望。
“我管你,就是教你怎么自己堂堂正正地过日子,而不是替你过日子,让你永远学不会长大。”
刘玉兰语气坚定,不容动摇。
“你现在就回去,好好洗把脸,整理一下自己。然后跟你男人,跟你婆婆,把话说开,把道理讲明白。”
“是你的错,你就诚恳认错,以后改正。是他们的错,你也得让他们清楚地知道你的底线在哪里,你不能接受什么。”
“哭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钱也买不来真正的尊重和安宁。”
王小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母亲,仿佛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母亲。
这个母亲,冷静得可怕,理智得吓人,甚至……有些无情。
她嗫嚅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最后,她默默地站起身,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地朝着外屋走去。
刘玉兰看着她踉跄的背影,手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挽留。
【这丫头,不让她自己真正痛一次,她是永远学不会成长的。有些路,必须她自己走。】
王小琴回到李家,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乱麻。
母亲那些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盘旋不去。
晚上,李强见她眼睛红肿得不像话,却一反常态没有哭闹,只是沉默,便有些不耐烦地问了几句,语气依旧不善。
王小琴想起母亲的话,深吸一口气,第一次没有歇斯底里地哭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尖声指责他,而是出奇平静地看着他,问:“李强,你今天为什么要动手打我?”
李强明显愣住了,显然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他支吾了几句,辩解的话语显得苍白无力,气焰比平时也消了不少。
王小琴又鼓起勇气,尝试着跟婆婆沟通了几句。
虽然婆婆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嘴里嘟囔着难听的话,但至少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指着鼻子开骂。
这是王小琴嫁到李家近三年来,第一次没有依赖娘家,尝试着自己去面对和解决问题。
虽然结果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很糟糕,但她心里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迷雾深处,隐隐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就得到解决。
仅仅过了两天,王小琴又愁眉苦脸地来了。
“妈,李强说……说您变了,说您现在变得六亲不认,连亲闺女都不管了。”
她站在刘玉兰面前,小声地转述着丈夫的话,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安和试探。
“他还说,肯定是几个哥哥嫂子在您面前说了我的坏话,挑拨离间,您才突然这样对我的。”
刘玉兰听了这些话,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医书。
“他怎么想,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那你呢?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刘玉兰反问,声音依旧平静。
王小琴连忙摇头,急切地辩解:“我没有,妈,我绝对没有!我知道您说那些话,肯定是为了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