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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后的清晨，风像细针般扎进云天之窗推拿会所的玻璃缝。
陈默正给学徒演示“足跟痛穴位按压法”，眼角余光瞥见门口晃进个佝偻的身影——70岁的周伯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棉鞋头磨得透亮，每走一步，右脚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似的轻轻发颤。
“周伯今儿早啊。”陈默递过暖手宝，指尖触到老人袖口露出的手腕，那里贴着块褪色的创可贴，边缘卷得像晒干的荷叶。
周伯接过暖手宝，通红的指尖在绒布上蹭了蹭：“路过，随便瞅瞅。”他的目光在“足部护理专区”的灯箱上打了个转，又迅速滑向别处，像被烫到的麻雀。
陈默蹲下身整理鞋架，视线恰好与老人的脚踝齐平：“您脚不舒服？我瞧着走路有点打晃。”
周伯的脸“腾”地红了，脚尖在地上蹭出个小坑：“老毛病了，不碍事。”他突然拔高声音，“小伙子，你们这儿按脚贵不贵？我儿子在深圳电子厂上班，加班费还没下来……”
“给老人按脚有‘银发优惠’。”陈默打断他，按下恒温泡脚桶的开关，艾草的香气立刻漫出来，“先泡泡脚，42度的艾草水，去寒除湿。”
他故意把水温旋钮停在“42”，“我爸以前也闹甲沟炎，疼得夜里睡不着，可每次我要帮他剪指甲，他都把脚往被子里缩，说‘人老了，脚也跟着埋汰’。”
周伯的肩膀猛地一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你爸也……”话没说完，却主动把脚探进泡脚桶。棉袜脱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住，脚趾缝里的老泥在蒸汽里若隐若现。
“我去拿消毒棉球。”陈默转身时，听见老人低低的嘟囔：“上回儿媳妇帮我剪指甲，捏着鼻子说‘爸，您这脚该好好泡泡了’……”
泡脚桶的蒸汽氤氲成白雾，陈默拿着碘伏和不锈钢小剪刀回来时，周伯的脚趾在温水里泡得发白，大脚趾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甲沟处红肿得像熟透的小番茄。
他蹲在桶边，先拿棉球蘸着温水，从脚趾缝轻轻擦起：“周伯，甲沟炎得趁早处理，不然脓水灌进骨头里，走路都费劲。”
老人的脚趾猛地蜷缩，倒吸一口凉气：“疼……”
“我手轻。”陈默用指腹托住脚趾两侧，轻轻往上抬，让嵌甲部位微微分离，“您看，先把指甲边缘的死皮软化，就像剥嫩蚕豆壳似的。”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呵在老人脚背上，惊得周伯又想把脚往回缩。
“小伙子，你不嫌我这脚……”周伯的声音里带着试探，像片飘在水面的落叶。
“我爸的脚比您这还严重。”陈默把小剪刀在碘伏里涮了涮，剪刀尖在光线下闪着银光，“他总说，人老了，连脚都成了别人的累赘。”
剪刀小心翼翼地探进嵌甲下方，轻轻往上挑，“其实哪儿能呢？您这脚跟着您走了七十年，踩过田埂、趟过河水，该是功臣呢。”
老人的脚趾慢慢放松，任由陈默操作。当嵌甲被成功剪出一小截时，脓水混着碘伏流下来，陈默迅速用棉球吸干，又抹上一层金黄的消炎软膏：“好了周伯，您试试勾脚趾。”
周伯小心翼翼地勾了勾大脚趾，突然笑出声：“哎！真不疼了！跟踩在棉花上似的！”他低头看向陈默，眼神里全是惊奇，“比我自己拿指甲刀瞎抠强百倍！”
“以后每周三上午，您来泡次脚，我帮您修指甲。”陈默递上干净的棉袜，“指甲别剪太短，留一毫米护着甲床，跟种庄稼留着田埂似的。”
三天后的清晨，周伯提着个玻璃罐来找陈默，罐子里装着深绿色的腌芥菜，上面还浮着几粒红辣椒：“小伙子，尝尝我自己腌的‘老坛芥菜’，杀菌消炎，比你们那药膏管用！”
他搓着双手，蓝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我儿子昨儿打电话，问我脚咋样，我说‘你小子电话费挺贵，不如陈师傅的手暖和’。”
陈默接过腌菜罐，玻璃壁上还带着老人掌心的温度：“周伯，这芥菜配白粥最香。”他故意晃了晃罐子，“下回来带点您熬的粥，咱们边吃边剪指甲，就当唠家常。”
老人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落了层灰的窗户被擦干净，连连点头：“哎！好！我明儿就带搪瓷缸来，多熬点，你跟店里娃都尝尝！”
闭店前，陈默在周伯的护理档案里写下：“甲沟炎症消退，红肿面积缩小50%。
建议：每周白醋泡脚两次，配合维生素B族补充。”备注栏画了双握着小剪刀的手，旁边用钢笔写着：
“老人要的不是廉价服务，是被当作‘人’来对待的体面。”他摸着玻璃罐上老人留下的指纹，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人老了，最怕被当成路边的石子，没人愿意弯腰捡。”
这一晚，陈默在理疗笔记里写道：“周伯的腌菜罐让我想起父亲的旱烟袋，都是时光腌入味的温情。
当他说‘手比电话暖’时，我突然明白，推拿师的手除了疏通经络，更要接住那些被岁月磨得粗糙的尊严。
甲沟里的脓水和老人眼里的泪，本质上都是被忽视的疼痛。
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蹲下身，让他们知道，哪怕是一双长满老茧、沾着泥垢的脚，也值得被人用双手轻轻托住——因为尊严从不会因年龄而贬值，它只是需要一双懂得轻重的手，把它从尘埃里捧起来，擦干净。”
窗外的月亮爬上会所的云纹招牌，陈默把腌菜罐摆在故事墙的显眼处，旁边贴着周伯第一次来店时偷偷拍下的棉鞋照片。
他知道，明天清晨周伯会带着搪瓷缸装的白粥来，而他的手，将继续在艾草水与腌菜香中，为每个老人守住那份藏在脚趾缝里的体面——因为真正的疗愈。
从来不止于皮肉，更在于让每个灵魂都能在被触碰时，感受到自己依然被这个世界温柔地需要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