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沟深处,林子密得能把天都遮严实了。
参天的老松树、粗壮的桦树,枝桠上压着厚厚的积雪,风一吹,扑簌簌往下掉冰渣子,砸在脸上生疼。
空气里一股子松针腐烂的霉味儿,混着冻土和血腥气,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残存下来的人,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地挤在几块凸出来的大石头底下,或者靠着老树根坐着。
没人说话,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还有伤员实在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丝丝抽气声。
那动静,听着比哭还瘆人。
柱子靠着棵老松树,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了,肩膀上草草捆着条破布条子,血还在往外洇。
他脸色煞白,牙关咬得死紧,豆大的汗珠顺着下巴颏往下淌。
李雪就蹲在他旁边,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哆哆嗦嗦地给他擦伤口周围的血痂和烂肉,小脸比纸还白,手抖得不成样子。
“疼……疼就喊出来……别……别憋着……”李雪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喊……喊个屁……”柱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喘着粗气,“比……比陆远那小子……强……强多了……”
提到陆远,李雪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看向旁边。
陆远就躺在一堆厚厚的枯叶上,身上盖着两件大伙儿凑出来的破棉袄。
那张脸,白得吓人,一点活人气儿都没有,跟刷了层白灰的死人脸似的。
嘴唇干裂起皮,紧紧抿着。
只有胸口那点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半口气。
张婶正拿着个豁了口的破碗,一点一点地往他嘴里喂温热的雪水,可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大半,真正咽下去的没几滴。
“造孽啊……”张婶抹了把通红的眼睛,声音沙哑,“这身子骨……跟破棉絮似的……咋经得起这么折腾……”
老孙头佝偻着腰,在伤员堆里艰难地挪动着。
他那个宝贝药箱早就空了,连最后一点草木灰都用光了。
看着那些伤口发黑、流着黄脓水、疼得首抽抽的伤员,老孙头浑浊的老眼里全是绝望和无力。
他走到一个腿被弹片撕开个大口子的战士跟前,那伤口肿得发亮,边缘发黑,一股子恶臭。老孙头哆嗦着手,想碰又不敢碰。
“老……老班长……给……给个痛快吧……”那战士疼得浑身哆嗦,眼神涣散,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
“放屁!”老孙头眼睛一瞪,吼了一嗓子,可那声音干涩无力,“挺住!都给老子挺住!”
话是这么说,可他自己心里头跟明镜似的,没药,没器械,在这冰窟窿一样的野林子里,这些重伤员……九死一生。
杨志华拄着根粗树枝当拐棍,拖着那条几乎没了知觉的伤腿,一瘸一拐地在人群外围巡视。
他那张被硝烟熏黑、被寒风刮出裂口的冷硬脸膛上,像是又刻深了几道沟壑,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看着眼前这惨状,看着那门被炸成废铁的“老黄牛”残骸(几个战士拼死拖进来几块大件),看着担架上生死不知的陆远,一股冰冷的怒火和沉重的无力感,像两块大石头,死死压在他心口窝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真田翊!狗日的老鬼子!这血仇……老子记下了!
就在这死气沉沉、绝望弥漫的时候。
李雪悄悄挪到陆远身边,背对着其他人,挡住了大部分视线。
她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颤抖着手,伸进自己那件破棉袄宽大的怀里,摸索着。
入手是冰冷光滑的触感——是那个只有她能看见、摸得着的急救包!
她飞快地掏出一个,紧紧攥在手心,感觉那帆布坚韧的质感无比真实。
她又摸索着,掏出了那个带着天线的、方方正正的金属小盒子(防空警报器),还有那卷厚厚的、带着奇特纹路的伪装网。
东西到手,她心头稍定。
可看着周围这么多伤员,尤其是柱子哥肩膀上那还在渗血的伤口,还有老孙头那绝望的眼神……她一咬牙!
“老……老孙头!”李雪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她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点,把手里的东西往老孙头那边递,“给……给您……药……”
老孙头正对着那个腿伤恶化的战士束手无策,闻言一愣,疑惑地看向李雪空空如也的手:
“啥?药?丫头,你吓傻了吧?哪儿有药?”
“有……有的!”李雪急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把手里的急救包和伪装网(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团空气)往老孙头怀里塞,
“您……您摸摸!就在这儿!绷带!磺胺粉!还有……还有白粉针!打上就不疼了!”
老孙头被她这怪异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地伸手一接。
入手……竟然真的有东西!沉甸甸的!光滑坚韧的帆布触感!
还有一卷厚厚的、不知道啥材质的布!可他低头看去,自己怀里明明啥也没有!空空如也!
“这……这……”老孙头彻底懵了,
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又看看李雪那急得快哭出来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这丫头……真吓疯了?出现幻觉了?
李雪看着老孙头那活见鬼的表情,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她猛地想起,这箱子里的东西,只有她和陆远能看见摸到!
别人……根本不知道!她刚才的举动,在别人眼里,就是对着空气又掏又塞的疯子!
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她,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她抱着怀里那“不存在”的宝贝,无助地看向昏迷的陆远,又看看周围投来的疑惑、怜悯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只觉得浑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