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外望去,航天港里正有天鹅在翩然翱翔。
“那是被圈养的鸟儿,”女孩儿的掌心托着那枚微型电脑,递给秦时月,“你也是。”
秦时月合拢手掌,握住了那枚微型电脑。
“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有不同于饲养者的渴望。”他望着窗外,天鹅正优雅地拍击翅膀,在澄澈的天际游弋,“我渴望飞翔,渴望去往更远的地方。”
“我也一样——”女孩儿的声音忽然高昂起来,但看了一眼周遭的学生,她又把声音压低,“我也叫秦时月,我爸爸很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他喜欢那首诗?”
女孩儿用力点头。
秦时月就笑,“好吧,秦时月,看来你和我一样,被动词所驱使——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看看爸爸曾去过的地方。”女孩儿的话语中浸满了浓浓的向往之情,“虽然现在我还不能去,但是——总有一天!”
秦时月又笑。
距离那场灾难己经过去了八个年头,人类几乎己经忘记了肉体消亡的恐惧,在活佛的带领下重新开始了建设。而在新一代的孩子中,开始重新萌生对无垠远方与天地尽头的憧憬与向往。
这很好。
他握紧掌心的微型电脑,轻轻喟叹。
“总有一天。”他说。
秦时月坐在航天港里,天鹅飞舞在澄澈晴空,远处的人群忽然传来欢呼与喧嚷。这喧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最终汇聚成首冲云霄的欢呼!
又有人要来朝觐活佛了。
秦时月微微皱眉。
活佛,那位来自远古的智者,引导人类复生的先知,他让人类重新找回了生存的意义,却也让人类重新背负起了信仰的重担。
十一年来,那位活佛始终端坐在穹顶之下的莲花宝座上,听取世人的祷告与愿望,抚慰人类的痛苦与哀伤。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不远万里前来朝觐,无论是商人、学者、政客还是平民,他们匍匐在活佛座前,泪流满面,仿佛找回了生命的意义与信仰。
也许,这就是所谓“信仰”的意义。
秦时月望着人群激动、兴奋的面孔,轻轻叹息——所有人都期待着活佛的指引,没有人再去追寻远方与过往,没有人再去探求科学与历史,没有人去思考世界与人生。
人类成了被信仰所圈养的鸟儿,一如窗外翩然翱翔的天鹅。
秦时月捏紧了掌心的那枚微型电脑,温热的金属硌痛了他的掌心。
十二年前的那场灾难,这个女孩儿失去了父亲,而他失去了妻子。
而今,他己经垂垂老矣,而那个女孩儿也己经嫁为人妇。
但她依然渴望着远方,渴望着飞翔。
而他也是。
欢呼声越来越近了,人群簇拥着活佛的车驾,在航天港里缓缓行进。秦时月拍了拍额头,他这才想起来,今天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而是活佛一年一度的诞辰日。
他看着窗外喧嚷的人群,对自己微微一笑:为了进行这场远航,他己经准备了太久,今天似乎也很合适——如果佛陀真的悲悯世人,那么无论今天他去往何方,都能得到佛陀的护佑吧?
秦时月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欢呼声越来越高昂,激动的人群掀起了声浪的狂潮,而秦时月则逆着人群而行,背向活佛而去。
人们如潮水般涌向活佛,而他则如岛礁般屹立原地,注视着秦时月踽踽独行的背影。那个老人逆着人群前行,仿佛一尾逆流而上的鱼,一叶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的帆。
他望着秦时月,微微一笑。
秦时月踏上了舷梯。
他回头望去,人潮汹涌,欢呼声高亢入云。
而那位活佛正透过人群,微笑着望着他。
秦时月也微笑了。
他转身,踏入机舱。
舱门在他身后合拢,将外界的喧嚷与凡俗的尘世隔绝在外。
这里,才是他的世界。
这是一艘小小的飞船,是他与女孩儿两个人用了十七年的时间,在佛陀座下偷偷建造的。“宇宙是最庞大的庙宇,星辰是佛陀的亿万化身,”每每工作至深夜,女孩儿总会抬头仰望浩瀚星空,低声呢喃,“总有一天,我要去觐见佛陀。”
飞船的操作系统是她编写的,引擎是她设计的,而让飞船挣脱引力束缚、遨游星空的能源则来自于秦时月的设想。
“曲率引擎,这东西我只在科幻小说里见到过,”女孩儿拍了拍那座其貌不扬的机器,笑着对秦时月说,“但你是在梦里见到的。”
是的,梦里。
秦时月伸手抚摸着那具庞大的机器,微微叹息。
在那场漫长的梦境中,他见到了远方,见到了故乡,见到了天地尽头那些恢弘庞大、森然矗立的齿轮。
而这具曲率引擎,就是他按照梦境中的记忆所建造的,就是他推开远方之门的钥匙。
而现在,他就要驾驭着这艘小小的飞船,踏入远方之门,去往天地尽头,去觐见佛陀的亿万化身,去解答他心中的疑问。
曲率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飞船微微震颤,在一阵柔和的蓝光中消失于无形。
而在地面之上,则爆发出更高的欢呼声浪。
秦时月望着舷窗外飞逝的星辰,泪流满面。
佛陀的亿万化身正飞掠而过,而他正在从群星间穿梭而过,去往宇宙尽头。
他高声吟诵: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那首诗,他只念了一半。
而这,才是这首诗的下半阕。
在人类初次挣脱地球母亲的摇篮、向茫茫太空踏出探索脚步之后,他们曾无数次思索:这无穷无尽的宇宙中,是否还有另一个地球?是否还有另一群人类?是否还有另一种文明?
而当他们踏入宇宙深处,才发现这浩瀚群星间,他们竟如此孤独。
这是何等的悲怆与绝望!
秦时月望着舷窗外的群星,微微叹息。
他知道,这漫漫群星间,人类其实并不孤独,但人类想要挣脱地球的摇篮、挣脱信仰的藩篱、挣脱自身的桎梏,去往更远的远方,还需要漫长的时间与不懈的努力。
这将是一场孤独而又伟大的征程。
蓝光倏然绽放,飞船跃迁,跨越亿万光年,驰骋在另一片陌生的星空。
而秦时月望着舷窗外那颗巨大无朋、跃动不息的火球,泪流满面。
火星。
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这就是他梦中的远方,这就是他灵魂的故乡。
他望着那颗火红的星球,低声呢喃:
我回来了。
我,秦时月,回来了。
秦时月步履矫健地行走在火星大地上,仿佛年轻了五十岁。
他知道,在某一块岩石之下,埋藏着他妻子的骸骨。而在他的妻子身旁,则沉眠着女孩儿的父亲。
他知道,在那场灾难中,他曾在妻子的请求下忍痛将妻子埋葬。而女孩儿的父亲则自愿留下,陪伴那位孤独死去的女宇航员。
他知道,他曾与女孩儿一起,将那些罹难的宇航员葬在火星的大地上,而那位活佛则用自己的能力,让他们的灵魂在地球上得以重生。
而现在,他也要将自己的灵魂葬在这片土地上,与他的妻子相伴,与那些伟大的先驱者相伴。
他低声吟诵: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火星上刮着凄厉的风,但却没有琵琶声。只有那轮巨大的夕阳悬挂在地平线上,将凄迷的余晖洒在秦时月的身上。
他微笑着躺下,躺在那片他亲手掘开的墓穴中,躺在他的妻子身旁。
大地之下,齿轮转动,发出悠长的鸣响。
而火星的天空中,则有天鹅翩然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