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完林大根,白招娣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座摇摇欲坠的老宅。
看着那满目疮痍的破败,看着跪在坟前几乎哭晕过去的林宏业,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林宏业颤抖的脊背。
“宏业,起来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林宏业缓缓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母亲。
“这老房子,眼看就要塌了,不能住人了。”
白招娣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打算出钱,把老宅拆了,重新盖一栋新房。”
“你……留下来,帮我看着工人施工,把房子盖起来。”
林宏业猛地一震,像是没听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妈……您……您说啥?”
“我说,我出钱盖新房,你留下来监工。”
白招娣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静。
“也算……给你一个重新开始,学着做点正事的机会。”
“妈!”林宏业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带着滚烫的感激和无法言说的激动。
他做梦也没想到,在他犯下那么多错事,伤透了母亲的心之后,母亲竟然……竟然还愿意原谅他,还愿意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谢谢妈!谢谢妈!”
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跪在地上,不停地朝着白招娣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一定改!我一定痛改前非!我以后一定好好做人,好好孝顺您!守护这个家!”
白招娣看着他这副模样,点了点头。
心里却比谁都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人的彻底改变,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林宏业能否真的浪子回头,重新拾起做人的本分,终究还要看他自己日后的行动。
晚上,周建军和白招娣坐在院子里纳凉。
月光如水,洒在身上,带来一丝凉意。
“招娣,你真想好了?让宏业留下来?”周建军握着她的手,担忧问道。
“嗯。”白招娣靠在他肩上,轻轻应了一声,“他是我儿子,总不能真看着他烂泥扶不上墙,彻底废了。”
“可这孩子……”周建军眉头微蹙,“从小被林大根惯得不成样子,后来又跟着梁美蓉学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怕……”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白招娣叹了口气,“谁的心都不是石头做的。给他个机会吧,看看他自己能不能抓住。”
周建军感受到她语气里的坚持,不再多劝。
他了解她的善良,也尊重她的决定。
“好吧,你决定了就好。”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不过,以后还是得多留个心眼,别再轻易信了他,让他钻了空子。”
“放心吧,建军。”白招娣侧过头,在他脸颊上轻轻蹭了蹭,“吃一堑长一智,我心里有数。谢谢你,总是这么支持我。”
几天后,拆老宅盖新房的工程正式启动。
白招娣请了村里手艺最好的几个泥瓦匠。
林宏业像是彻底变了个人,一改往日的懒散颓废,整天泡在工地上。
他脱下那身不合时宜的旧西装,换上粗布衣裳,像模像样地跟着工人们一起忙活。
清理废料,搬运砖瓦,虽然动作笨拙,满身尘土,却干得格外起劲,仿佛要把这些年虚度的光阴和亏欠的力气,都一次性补回来。
这天下午,林宏业在清理老屋最里间一个几乎坍塌的土坯墙角时,锄头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
他好奇地扒开厚厚的尘土和碎砖块。
墙缝深处,竟然嵌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旧木盒!
木盒的材质很普通,边角己经有些腐朽,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显然是藏了许多年头了。
林宏业心里有些好奇,小心翼翼地将木盒取了出来,轻轻吹掉表面的灰尘。
他试着打开盒盖,里面放着的东西,让他呼吸猛地一窒。
几封叠放整齐、明显己经泛黄变脆的信件。
还有一张……一张同样陈旧的小照片。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照片。
照片己经有些模糊不清,但上面那个穿着朴素蓝布衣裳,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站在老槐树下,笑得一脸温柔恬静的年轻女人……
不是别人,正是他年轻时候的母亲,白招娣!
而她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睡得正香的婴儿……分明就是他自己!
林宏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瞬间涌遍全身。
他从未见过这张照片。
母亲也从未跟他提起过,她年轻时,是这般温柔美丽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拿起那些泛黄的信件。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工整,带着女性特有的细腻。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第一封信。
“大根吾夫:见字如面……”
信里的内容,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诉说着对远方丈夫的牵挂,描述着家里农活的忙碌,还有孩子们咿呀学语的趣事,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朴素的爱意。
林宏业一封封地读下去。
那些娟秀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将他拉回了那个贫瘠却也曾有过温情的年代。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母亲那深沉如海,却从未被他珍惜过的爱。
原来……原来母亲并非生来就对他横眉冷对。
原来,她也曾对他寄予厚望,也曾把他捧在手心。
是他,是他们兄弟,还有那个该死的父亲,一步步将母亲的温柔和耐心消磨殆尽。
他紧紧攥着那些信纸和照片,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砸落在脆弱的信纸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水渍。
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天底下最愚蠢、最可笑的混蛋!
竟然误解了母亲这么多年!
竟然把她的含辛茹苦,当成了理所当然!
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
他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一定要洗心革面,好好孝顺母亲,用余生来弥补自己犯下的滔天大错!
就在林宏业沉浸在巨大的悔恨和愧疚中时,那个旧木盒的底部,似乎还有东西。
他刚刚才被母亲无私的付出和自己过往的混账行径,冲击得泪流满面。
转眼间,木盒深处隐藏的秘密,却如同猝不及防的一记闷棍,给了他更致命的一击!
在几封母亲写给父亲的信件底下,还压着最后一封信。
这封信的信封,同样泛黄发脆,甚至边角都有些破损了。
但上面的字迹,却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更为潦草、急促、带着明显男性特征的笔迹——是他父亲,林大根的字!
更让他如坠冰窖,浑身血液都仿佛瞬间凝固的是——
信封上,竟然没有收件人的姓名!
只有一个模糊不清,却依旧能辨认出的地址——“东阳棉纺厂”!
林宏业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缠绕住他。
他颤抖着,几乎是屏住呼吸,抽出了里面那张同样单薄脆弱的信纸。
信的开头,没有称谓,没有问候。
只有简简单单,却又石破天惊的三个字:
“妹,勿念。”
这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林宏业的心上!
他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那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不安,迫使自己继续往下看。
信里的内容,更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如遭五雷轰顶,手脚冰凉得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一样!
“……自你走后,家中诸事繁杂,然心中所念,唯你一人。”
“招娣虽贤惠,能持家,奈何……终究意难平。”
“前日偶遇张婶,得知你近况,甚是担忧。若有难处,万望告知于我,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辞……”
后面还有一些无关痛痒的家长里短,但林宏业己经完全看不下去了!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浓烈牵挂和刻骨深情,几乎要烧穿纸背!
可这份情深意重,倾诉的对象,根本就不是他的母亲白招娣!
林宏业猛地想起,刚才在木盒里,似乎还有一张被他忽略的小照片!
比那张母亲抱着他的照片要小得多,边缘己经磨损得厉害。
他慌忙在木盒里翻找,终于找到了那张小照片。
借着从破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时髦碎花连衣裙,烫着精致卷发,对着镜头笑得无比明媚灿烂的年轻女子!
背景似乎是一个公园的湖边。
这女人……
这女人不是别人!
分明就是年轻了许多岁,却依旧能一眼认出的——梁美蓉!!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