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吝啬地洒下,勾勒出两侧坍塌屋宇狰狞的轮廓,像巨兽残破的肋骨。风从长城断口的方向吹来,带着山野间特有的、混合着泥土、朽木和某种铁锈般冰冷的气息,卷起地上的尘埃,打着旋儿掠过他们脚边,发出细微的呜咽。
陈甲元紧跟在纤涟吴公身后,每一步都刻意控制着落脚的力道,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白发垂落、在夜风中偶尔飘动的背影。那背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冰山,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他努力摒弃杂念,试图将方才空屋里的窘迫抛诸脑后,只专注于脚下崎岖的路面和风中传来的细微动静——是否有巡逻的兵卒?是否有同样在暗夜中潜行的不速之客?
然而,那股幽兰般的暗香又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纤心吴公就在他侧后方,步伐轻捷得如同夜行的猫。她的存在感强烈得令人窒息。斗笠黑纱的边缘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偶尔泄露出一点白皙细腻的脖颈肌肤,在黯淡的月光下惊鸿一瞥,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陈甲元的眼底。他猛地别开脸,呼吸又是一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该死!他在心中狠狠咒骂自己,强迫目光死死钉在前方大哥那冰冷的白发上,仿佛那是唯一能镇压心魔的符咒。
就在这时,一阵稍强的山风打着旋扑来,带着长城方向更浓郁的荒凉气息。纤心吴公似乎被风呛了一下,又或是体内那股被“激素”催动、难以抑制的燥热再次翻涌,她脚下微微一个趔趄,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晃。一只戴着黑色薄绸手套的手,几乎是本能地伸出,轻轻搭在了陈甲元紧绷的小臂上,借以稳住身形。那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皮肉的温热和柔韧触感,瞬间烙印在陈甲元的皮肤上。
“当心路。”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喘息,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搔过心尖。
陈甲元如遭雷击,整个身体骤然僵硬,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那只手停留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瞬,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手臂的肌肉在对方指尖下不由自主地绷紧、颤抖。一股强烈的、近乎眩晕的悸动攫住了他,混杂着巨大的罪恶感和一种原始的、想要反手抓住那手腕的可怕冲动。他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脚下却像是踩在棉花上。
这微小的插曲并未逃过前方那双眼睛。
就在纤心吴公的手搭上陈甲元手臂的刹那,走在最前的纤涟吴公毫无征兆地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骤然凝固的雕塑。夜风吹拂着他垂落的白发和玄色的衣袂,发出细微的猎猎声。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了半边脸。
斗笠下的黑纱如同深渊的入口。就在那一片浓稠的黑暗之后,两道目光穿透而出。那不是人类的目光,更像是从亘古死寂的宇宙深渊里投射而来的冰冷射线。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任何属于尘世情感的波动。那是一种纯粹的、绝对的“观察”,如同在审视两块在引力作用下偶然靠近又分离的陨石,或者一场在绝对零度下缓慢发生的化学反应。那目光落在纤心吴公还未完全收回的手上,又扫过陈甲元瞬间僵首如铁的脊背。
时间仿佛被冻结。
纤心吴公搭在陈甲元臂上的手指,在那道目光触及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伤,猛地蜷缩了一下,迅速抽回。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面纱下,方才那点刻意为之的轻佻和体内翻腾的燥热,被一种更深的、源于灵魂的寒意瞬间驱散大半。那道目光,让她想起了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宇宙,那令人疯狂的绝对寂静。她感到一丝狼狈,一丝被彻底洞穿的恼怒,更多的却是无法言说的悚然。她微微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甚至不敢再去看大哥那半张隐没在黑暗与白发下的侧脸
陈甲元更是感觉如芒在背,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内心所有肮脏的念头、所有的动摇和挣扎,都被剥离得干干净净,曝晒在这冰冷的月光之下,无处遁形。巨大的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
纤涟吴公没有再有任何动作。他保持着那个侧脸的姿势,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停留了数息。山风穿过长城巨大的坍塌豁口,发出悠长而空洞的呜咽,如同远古巨兽的叹息。月光清冷,将他半边斗笠和披散的白发勾勒出一道凄寒的银边,另一半则彻底沉入浓黑的阴影里,泾渭分明。他仿佛成了这片废墟的一部分,一座沉默的界碑,矗立在荒芜与黑暗的边缘。
终于,那微微侧过的脸缓缓转了回去,重新面向前方无尽的黑暗。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再次迈开了脚步。步伐依旧稳定,节奏分毫不差,踩在碎石和尘土上,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悸的停顿从未发生。
陈甲元和纤心吴公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又立刻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压抑攫住。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在黑纱后仓促交汇又飞快闪开,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一丝狼狈的余烬。他们默默地跟上,重新融入这沉默的行列,但气氛己然不同。方才那一触即发的隐秘张力被冻结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的隔阂。纤涟吴公那无声的注视,像一把无形的冰锥,凿穿了某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脚下的路越发崎岖难行。他们己彻底离开了死寂的镇区,踏入了铸源峰支脉形成的荒芜山丘地带。倒塌的长城残骸如同巨龙的尸骨,在月光下投下庞大而扭曲的阴影,碎石断砖遍地,每一步都需要仔细辨认落脚之处。空气变得更加清冽,山风裹挟着草木的苦涩气息和岩石的冷硬味道,吹在身上,带走皮肤的温度,也吹得人心头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