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的话一出口,慈宁宫正殿里伺候的宫人个个不动声色的把头埋低了些,连柔兰也因此僵了身子。
太后搭在扶手上的手颤了颤,胸膛微微起伏不定,抬眼瞧着谢瑾握着皇后双手,亲昵无比的模样,面皮扯了扯:“陛下爱重皇后是好事,可也不能如此偏私吧?”
“前脚薛选侍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何美人母子又横死于宫中,当时参加宫宴的皇亲贵戚,可都是亲耳听到了传话太监的话。”
“我知道皇后并无多大的过错,可也该做做样子,给个交代。”
皇后捏了捏谢瑾的手心以做安抚,在他开口之前道:“陛下,母后说得在理。”
“臣妾抄几遍宫规与佛经,也算是臣妾为何美人母子祈福了。”
谢瑾深知皇后稳重仁慈的性子,他也不再驳话,而是缓了声音道:“梓潼仁善,关怀后妃,抄个一两遍就够了。毕竟你还是皇后,宫中杂事多要你出面料理,精力有限,更要分得清轻重缓急。”
太后见他们两夫妻自已说好了,明明达成了她想给皇后找茬的目的,可胸口那口气,仍旧梗在那里,不上不下,难受得面色沉下去。
“行了,该说的都说了,我也累了,都走吧!”
太后压着心底的厌烦跟怒气,挥手让他们夫妻离开。
谢瑾跟皇后也不含糊,行礼毫不留恋的转身走了。
太后梗在胸中的那口气更大了,柔兰赶紧从地上起来,双手在衣服上粗略地擦了擦,再抬手摸上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又叫底下的人过来收拾地上的碎茶盏。
谢瑾与皇后一同回了凤央宫,两人用了膳,安排何美人的丧事。
鉴于何美人受了无妄之灾,进宫以来又规矩安分,谢瑾追封了她为正三品的婕妤,让礼部跟内廷监一同主持丧仪。
当然,何家的安抚也没少,何美人的母亲跟长嫂被允许入宫来参加她的丧礼,又额外赏了何家一笔银子。
其实后妃一经入选进宫,生死皆是天家之事,除了个别后妃得宠,家中父兄得圣心的妃嫔外,天子会开恩厚赏安抚妃嫔的母家,其他人,就只会得到一句自家女儿妹妹的死讯和几句口头安慰。
更有甚者,连口头安慰也不会有。
何美人得幸于她之前得了谢瑾的宠爱,柔顺谦逊的姿态入了他的眼,又是怀着皇嗣被人残杀,身后事才有如此恩典。
后妃们无论是真情假意,也都会来走个过场。
薛苓瑶也换了身素服,到了庆阳殿为何婕妤上一炷香。
浸了姜汁的帕子轻摁在眼角,眼睛瞬息间红的落泪。
借着帕子的遮掩,她微垂着头,很好的掩住了她微翘的嘴角。
何美人,何美人啊。
还以为你多得皇帝的宠爱呢,怀着孩子死的这样的惨,陛下连个昭仪追封都不舍得给你,啧啧,真是个可怜人,死都死的不划算。
她肩膀轻颤着,鬓边的银丝步摇也跟着抖动,仿佛她哭的厉害。
“见过刘婕妤。”
桃玉突然出声唤人,薛苓瑶赶紧收敛了一下情绪,压下上翘的唇角,抬头看向来人。
她过来给何氏上香,可是特意打听了一番,估摸着其他妃嫔都差不多先看完了,她才慢悠悠的过来,为的就是好让自已乐一会儿。
没想到,竟然还有妃嫔比她还来得晚。
刘婕妤,薛苓瑶仔细的思索了一番,发现宫里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每天给皇后请安落坐后,她就不说话,存在感低的可怜。
薛苓瑶暗暗打量走上前来的刘婕妤,身段匀称,肤色白皙,瞧着年纪才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身非常老气简朴的宫装,一直低着头,右眼角的一颗红痣醒目。
行走姿态气质让薛苓瑶非常熟悉,她偏头看了眼身边的桃玉。
对了,那种熟悉感就很像桃玉她们这些宫女。
不,刘婕妤看起来比桃玉这个宫女还要胆小怯懦模样,一点也没有一个高位妃嫔的气势和尊贵。
刘婕妤很认真的上了香,又让人给何美人烧了点纸钱,就走了。
全程没说一句话,把旁边站着的薛苓瑶主仆二人当成了空气,仿佛没看见一样。
薛苓瑶在何氏棺材前嘚瑟完后,回去的路上,她问桃玉:“刘婕妤是什么时候入宫的啊?我看她那副样子,也不像是会讨陛下喜欢的,怎么就做了婕妤?”
桃玉道:“回主子,刘婕妤是当年司寝司的姑姑指给陛下通人事的宫女,后来她生了四皇子,加上一直乖巧安分,陛下登基时,是皇后娘娘向陛下提的,赐了她婕妤的位份。”
薛苓瑶不屑的挑眉:“原来是个宫女出身的,我就说她怎么言行举止,如此畏畏缩缩。不过,这出身卑贱,也有卑贱的好处,安分守已,皇后不就是最喜欢她那样的妃嫔,给婕妤的位份,也是施舍她这些年不争陛下宠爱的缘故吧。”
何氏的丧事接近尾声,谢瑾也收到了内廷狱跟李忠查出来的消息。
“陛下,何美人在被一刀割喉时,体内已经中了两种不同的药,一味是安梦散,另一味是百日醉。”
金柏站在下首,垂首恭敬的回话。
“其中,安梦散适量服用,可以治愈多梦少眠,心浮气躁,食欲不振,是太医院常备的药品,小的查了太医院药册,近日取用此药的,有袁贤妃,赵淑妃,林昭仪,刘婕妤,以及薛选侍。”
一长串的名字念出来,谢瑾从奏折里抬头,看了他一眼,金柏顶着压力,继续道:
“袁贤妃拿药,是因为三皇子自上回病后,夜里常常睡不安稳,进食减少,贤妃请吕太医看了之后,吕太医才拿了一些安梦散,三皇子服用两日后,确实睡得好些。”
“赵淑妃因为自身病弱,每年入秋后,都要吃安梦散助眠,今年也是如此。林昭仪那边也是太医诊了脉,说近些日子总是做噩梦惊醒,才拿了些。”
“刘婕妤那边,是她的贴身宫女不舒服,不仅拿了安梦散,也拿了治疗风寒的药,在何美人中药前两日,就已经停了药,而薛选侍,也是因为夜里多梦,身子不适,请太医拿的安梦散,这些日子还在服用。”
谢瑾听完,忍不住轻笑一声:“朕倒是不知道,朕的妃嫔一个个都睡的不安稳。”
金柏低着头不敢多言,谢瑾放下了手里的折子,端过一旁的茶盏喝了两口,淡然道:“继续说。”
金柏绷紧了神经:“百日醉的药,也有助眠的作用,只是有孕者不能多服,不然会造成腹中胎儿流产,有活血化瘀,止痛之效。太医院的张太医说,在皇后生辰宴的当日,何美人宫里的宫女来悄悄问过他百日醉的事,他说了百日醉的药力,并未拿给何美人。”
“经小的查了太医院的药柜,百日醉的确少了一瓶。被人取了药,把空瓶子里装了些泥土,放在了最底下。是以,太医院的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不对。”
金柏道:“关在内廷狱的庆阳殿的宫人,贴身伺候何美人宫女屏儿胆小,没受住吓,交代了一件事,何美人害怕自已这胎生不出来,到时候母子具亡,有心想在皇后娘娘生辰这日把孩子流掉。”
后面这句话,他说的小心翼翼,坐在御案后的谢瑾面色平静,并无怒意。
金柏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何美人待宫人温和,又因身孕得了陛下跟皇后看顾,有些宫人便想进庆阳殿当差。花房一位叫花菱的宫女在何美人出事的前两日使了银子,找了庆阳殿的屏儿,两人曾同在花房做事,有几分情面。”
“屏儿便答应了她,不过屏儿也知道何美人的胎不容闪失,只是给了她一个打扫庭院的小职。”
“她上职的日子正是皇后生辰宴那日,中途,她突然腹泻,留在了屋里休息,并未去庆阳殿。然而庆阳殿的人却说,当日见到了花菱。”
谢瑾着拇指上新换的扳指,没说话,一旁的李忠上前一步道:“膳房那边说了,那把匕首,是刀尖断了一点,不好用,在皇后娘娘生辰宴前两日,派底下一个小太监把东西送回监造处,换一把新的。结果小太监在经过御花园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敲了脑袋晕了过去,最后醒来,匕首已经不见了。”
“那小太监才入宫没多久,怕上头责罚,扯谎去监造处说膳房刀具不够,还差一把那样的匕首,最后拿着新匕首回去了。”
“而膳房王公公跟小太监说那把匕首事的时候,薛选侍的贴身婢女胭脂正在场,王公公还给胭脂说了一句,刀具不可乱给后妃,若是薛选侍想要,要与皇后禀明。”
内廷狱的人每日冷着一张脸,从宫中各处经过,宫人和后妃们都提心吊胆。
胭脂按例去给薛苓瑶提晚膳,听到王公公敲着那个丢失匕首的小太监的脑袋,嘴里骂骂咧咧,她没听清骂的什么,手心出了一把冷汗,压着心跳竭力保持着若无其事的面色,接过太监递来的食盒。
回到兰芳阁,她走到圆桌旁,拿出食盒里的饭菜,等到拿出最后一碗肉丸笋汤后,她瞧见被压在碗底的一张纸条,心跳一滞,呼吸堵在喉咙,面色瞬间惨白如雪。
她赶紧看了看四周,见薛苓瑶跟桃玉都在里间的榻上,提着快跳出喉咙的心脏,飞快地把汤摆好,拿起纸条塞进衣袖。
以自已身体不适为由,得了薛苓瑶的话回屋休息。
关紧门窗,屋里就她一人,胭脂背靠着紧闭的门身,抖着手打开纸条,洁白的纸面,猩红如血的字迹以及荒谬的语句,都跟一把千斤重锤一样,狠狠地砸在了胭脂的头上。
她瞪大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纸上的话:
“薛苓瑶已死,鬼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