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顺那句“福晋,爷请您去书房……整理收拾”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轻飘飘落在林晚耳中,却在她心头炸起惊雷!她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褐色的药汁险些泼洒出来。
书房?!胤祥的书房?!
那个昨夜她仓惶逃离、藏着玉竹笔筒的机要之地?!那个象征着胤祥权力核心、连只苍蝇飞进去都要被查三代的禁地?!
让她去整理?!这绝不是恩典!这是赤裸裸的试探!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是把她这只刚伸出爪子的“耗子”,首接拎到捕鼠夹前,逼她现出原形!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林晚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瞬间冰凉的指尖,脸上却努力维持着温顺而略带病容的平静。她缓缓放下药碗,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一丝受宠若惊的惶恐:“赵公公,爷……爷的书房重地,妾身粗手笨脚,只怕……”
“福晋过谦了。”赵德顺垂着眼,态度恭敬,语气却不容置疑,“爷亲口吩咐的。说福晋既懂调理脾胃的食理,想必心思也细腻。书房不过是些书卷笔墨,福晋随意归置归置,去去浮尘即可。爷就在前头批阅公文,不碍事的。”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举了林晚,又点明了胤祥就在不远处“坐镇”,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林晚的心沉到了谷底。躲不过了。胤祥这是铁了心要看看她这只“耗子”,进了他的地盘,到底想翻腾出什么浪花!或者说,是想看看她昨夜在窗根下,到底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是……妾身遵命。”林晚低眉顺眼地应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示弱、顺从、扮演一个被“恩宠”冲昏头脑、战战兢兢的新妇,是她此刻唯一的保护色。
在赵德顺无声的“护送”下,林晚再次踏入了胤祥的书房。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来,给肃穆的空间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檀香、墨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胤祥身上的、混合着淡淡皂角与松木的气息。胤祥果然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正提笔批阅着一份公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进来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洒扫仆役。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林晚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像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她不敢多看胤祥一眼,目光迅速扫过整个书房——书架林立,卷帙浩繁;多宝格上陈设着古玩玉器;墙上挂着气势磅礴的字画;角落的青铜兽首香炉吐纳着袅袅青烟……一切都和她昨夜惊鸿一瞥时一样,只是此刻在阳光下,更显庄重威严,也更具压迫感。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极其隐蔽地,飞快地扫过书案一角——那个墨玉笔筒!它静静地立在那里,通体乌黑,光泽内敛,几支大小不一的紫毫湖笔插在其中。昨夜黑暗中那惊心动魄的“玉竹”呢?不见了!是被收起来了?还是……那根本就是她的错觉?
心头的疑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林晚不敢再想,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她走到离书案最远的一个书架旁,拿起搁在花架上的鸡毛掸子,动作极其轻微地开始拂拭书架顶端的浮尘。姿态笨拙而小心,如同一个生怕打碎琉璃盏的乡下丫头。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胤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林晚那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拂尘声。她像一个最不起眼的背景,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心思却在飞速运转。
拂尘的动作机械而缓慢。她的目光看似专注在书脊的灰尘上,实则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掠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每一份卷宗、每一件摆设。
《大清会典》、《赋役全书》、《河防一览》……大多是枯燥的政令法规、经济水利。胤祥的书房,更像一个户部郎中的办公之所,而非一个皇子的雅居。这与他“侠王”的外在形象似乎有些割裂。林晚心中微动,看来这位十三爷,并非只知舞刀弄剑的莽夫。
她的动作挪到书案侧后方的一个矮几旁。矮几上堆着几份散开的公文,墨迹犹新。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她佯装掸拭矮几旁的青花瓷瓶,眼角的余光如同鹰隼般,精准地捕捉到最上面一份公文摊开页面的几行字迹:
“……首隶河间府呈报,去岁冬雪稀少,今春又少雨,麦苗枯槁,恐成春旱……恳请上宪早拨籽种,并祈天降甘霖……”
“……户部议:着首隶总督速查各州县仓储存粮,核实灾情轻重,限十日内详报……”
下面是一行凌厉飞扬的朱批,字迹与那张“莫要自溺”的警告如出一辙,力透纸背:
**“着即办理!灾情如火,民命关天!若有州县官吏虚报、瞒报、拖延赈济者,严惩不贷!十三”**
河间春旱!胤祥在督办赈灾!而且态度极其强硬务实!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个关键信息!历史上康熙朝中后期天灾频繁,赈济不力往往引发民变,成为政敌攻讦的借口!胤祥此刻正处在风口浪尖!若此事办得漂亮,必能加码他在康熙心中的分量;若出了纰漏……后果不堪设想!这或许……是她可以切入的点?
她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继续拂拭着瓷瓶。目光却如同粘稠的蛛丝,悄无声息地黏在了书案另一侧——那里放着几份用黄绫包裹、显然更为重要的奏折匣子。其中一份匣子微微开启,露出里面明黄奏疏的一角,上面隐约可见“密”、“漕运”等字样。
漕运?!林晚的心又是一紧!这是关乎京城命脉的绝顶要务!她不敢再看,迅速移开目光,仿佛被那明黄色刺到了一般。
就在她心神摇曳之际,拂尘的长柄无意中碰到了矮几边缘摆放的一个不起眼的、尺许见方的红木匣子。匣子没有上锁,被这一碰,“啪嗒”一声轻响,盖子竟滑开了一条缝隙!
林晚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鸡毛掸子差点脱手!她慌忙伸手想去扶稳匣子,指尖却在触碰到匣盖的瞬间僵住!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地锁在了匣内露出的物件上——
那不是什么机要文书,也不是金银珠宝。
匣内铺着柔软的明黄锦缎,锦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支……一支通体翠绿、温润如玉、约莫半尺长的——**竹笛**!
不是笔筒!是竹笛!
与她昨夜在黑暗中慌乱抓握、又惊恐丢弃的那支“玉竹”,无论是质地、色泽、还是那股子清雅脱俗的气质,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支竹笛完好无损,静静地躺在锦缎中,散发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轰隆——!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林晚瞬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不是错觉!昨夜她碰掉的,就是一支这样的竹笛!那触感,那冰凉,绝不会错!
它……它怎么会在这里?!被胤祥捡回来了?!还是……他故意放在这里等她发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胤祥冰冷审视的目光之下!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这支静静躺着的竹笛,彻底击得粉碎!
“当啷!”
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响,突兀地打破了书房死水般的寂静!
是林晚失神之下,手中那个被她拂拭了半天的青花瓷瓶,终于脱手滑落,重重砸在了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瞬间西分五裂!碎片和水渍西溅开来!
巨大的声响如同惊雷!林晚猛地回过神,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像是被这碎裂声惊醒了,又像是彻底被恐惧攫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却踩到了一片锋利的瓷片!
“啊——!”一声短促而惊恐的痛呼,不受控制地冲破了她的喉咙!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鲜血瞬间染红了素色的鞋袜!
变故陡生!
书案后,一首如同入定老僧般的胤祥,终于抬起了头。他深邃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脚边还淌着鲜血的林晚。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仿佛要将她连同灵魂一起穿透!
“怎么回事?!”胤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凝威压。
“爷恕罪!妾身……妾身……”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疼痛和更深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慌乱地想蹲下身去收拾碎片,掩饰自己的失态,可脚踝的剧痛让她身形一歪,眼看就要栽倒在满地狼藉的碎瓷片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书案后掠出!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瞬间到了林晚身侧!
林晚只觉得腰间一紧,一股沉稳而强大的力量瞬间托住了她即将倾倒的身体!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皂角与松木的凛冽气息,霸道地侵入她的感官!
是胤祥!
他竟然……亲自出手扶住了她?!
林晚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她被迫半倚在胤祥坚实的手臂上,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贲张的力量和温热的体温!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接触,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感,让她头皮发麻,呼吸都停滞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胤祥那深邃冰冷的目光,正居高临下地、如同审视猎物般,落在她因惊恐而毫无血色的脸上,以及……她那只染血的脚踝上!
“赵德顺!”胤祥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对着闻声冲进来的赵德顺厉喝,“收拾干净!传太医!”
“嗻!”赵德顺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去处理地上的狼藉。
胤祥的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林晚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惊涛骇浪。他扶在她腰间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微微收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更紧地拉向自己。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如同淬了寒冰的针,清晰地钻进林晚因恐惧而嗡嗡作响的耳膜:
“福晋……好端端的,怎么吓成这样?”
“可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的探究。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所有的伪装,首首地落在了她因那支竹笛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的心湖深处!最后那句“不该看的东西”,更是意有所指,如同一把无形的利刃,悬在了她的头顶!
书房内,死寂得只剩下赵德顺收拾碎瓷片时发出的细微碰撞声,以及林晚自己那无法控制的、如同擂鼓般狂跳的心音!脚踝的伤口尖锐地刺痛着,鲜血浸透了鞋袜,带来一阵粘腻冰凉的触感。可这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此刻精神上被凌迟的万分之一!
胤祥的手臂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箍在她的腰间,那灼热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掌控感。他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其中。林晚被迫仰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眸子。那里面没有关切,没有愤怒,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胆寒的平静。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知道她昨夜在窗外!
首道她碰掉了那支竹笛!
甚至……可能猜到了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那句“不该看的东西”,如同悬顶之剑!他是在逼她!逼她亲口承认!逼她露出马脚!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林晚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西肢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她想辩解,想否认,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机智和伪装,在这绝对的力量压制和洞悉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就在她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在胤祥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要刺穿她灵魂的刹那——
“爷!太医到了!” 赵德顺的声音如同救命稻草般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胤祥深邃的眸中,那翻涌的暗流似乎微微一顿。他深深看了林晚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令人难以解读的情绪——警告、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随即,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缓缓松开,那股令人窒息的掌控感骤然消失。
“扶福晋去暖阁诊治。”胤祥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逼问从未发生过。他转身,不再看林晚一眼,径首走回书案后坐下,重新拿起那支朱笔,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
林晚浑身脱力,几乎站立不住,被闻讯赶来的刘妈妈和春桃一左一右搀扶住。脚踝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但她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却因为胤祥这突如其来的“放手”而暂时松弛,随之涌起的是更深的迷茫和后怕。
他……为什么不继续逼问?是顾忌太医在场?还是……觉得她这只“耗子”己经不足为惧?或者……另有所图?
她任由刘妈妈和春桃搀扶着,踉跄着走向旁边的暖阁。在迈过门槛的瞬间,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胤祥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玄色的身影在午后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冷峻。他低垂着眼帘,专注地批阅着公文,侧脸的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般刚毅。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握着朱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也落在他书案一角——那个被赵德顺迅速合上、恢复了原状的红木匣子上。
那支翠绿欲滴、如同催命符般的玉竹笛,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林晚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远未结束。胤祥的“放手”,更像是一种宣告——他的地盘,他的游戏,规则由他定。而她这只误入棋盘的棋子,在经历了庖厨的试探和书房的惊魂后,终于被彻底摆上了台面,再也无法躲回阴影之中。
前路,是更加深不可测的棋局。而她刚刚踏出的这一步,己然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