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如你

第4章 一条喇叭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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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岁月如歌如你
作者:
爱吃素烧玉米的宁轩
本章字数:
5494
更新时间:
2025-06-29

我第一次见到陈雪穿喇叭裤的样子,是在1986年秋天的缝纫机前。

母亲那台牡丹牌缝纫机咔嗒咔嗒响着,银针穿过深蓝色劳动布,在十五瓦灯泡下划出细密的流星。陈雪扶着老式木椅背,右腿微微曲起,露出半截白得晃眼的小腿。她母亲王会计从香港捎来的牛仔裤被拆成布片,此刻正变成两道流畅的弧线,顺着少女笔首的腿线流淌下来。

"再收半寸。"陈雪咬着橡皮筋绑住的马尾,发梢扫过缝纫机台面。我蹲在门口水泥地上组装矿石收音机,烙铁烫伤的手背还在发麻。窗外的梧桐叶扑簌簌往下掉,盖住了我们藏在锅炉房后的秘密。

当陈雪终于转过身,褪色的蓝布窗帘突然被风掀起。夕阳像打翻的橘子汽水,泼在她那条改好的喇叭裤上。裤脚扫过水泥地时,我听见沙沙的声响,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

"好看吗?"她踮起脚尖转了个圈。我手里的电容掉在地上,滚进床底沾满灰。

那天夜里,我们偷溜进工人俱乐部。陈雪从呢子外套里掏出两盘磁带,封面上邓丽君穿着缀亮片的旗袍微笑。老式卡座机转动时发出咯吱声,她的白球鞋跟着节奏轻点地面,水泥地缝隙里的灰尘都在震颤。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陈雪跟着哼唱,声音比白天在课堂上念《纪念白求恩》时软了八个度。我摆弄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吉他,琴弦锈得割手。月光从气窗爬进来,照在她随节奏晃动的喇叭裤上,深蓝色的波浪起起伏伏,仿佛要把整个八十年代都卷进去。

突然有人踹门。张建军拎着三节手电筒闯进来时,陈雪的手还搭在我调音的肩膀上。光柱扫过她泛红的脸颊,我看见教导主任的秃头在门口反光,像颗即将爆炸的灯泡。

后来我们在政教处站成排,陈雪的喇叭裤在日光灯下蓝得刺眼。王主任的茶缸重重砸在办公桌上,搪瓷磕掉一块白漆:"伤风败俗!你们知道现在全国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吗?"

陈雪仰起下巴,脖颈拉出白天鹅般的弧度:"《甜蜜蜜》是文化部批准引进的。"

我盯着墙上"五讲西美三热爱"的标语,喉结动了动。张建军突然嗤笑出声,他总说王主任的脑袋像被砂轮磨平的车轴。

那天放学后,我们推着自行车走过厂区铁路。生锈的轨道上停着拉煤的老火车,陈雪突然跳上枕木,张开双臂摇摇晃晃往前走。她的喇叭裤被秋风吹得鼓起来,像两面猎猎作响的旗。

"元旦汇演我们组乐队吧。"她说这话时,远处调度塔亮起红灯,映得她耳垂上的透明塑料耳钉像两粒星星,"就唱《甜蜜蜜》。"

张建军把烟头弹进道砟堆:"你爸是副厂长,当然不怕。"他的永久牌自行车把手上绑着红绸带,在风里飘成一道血痕。

我没说话,指腹着书包里那张皱巴巴的纸。那是用五种颜色的圆珠笔抄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歌词,每个字都描了十遍。

第二天清晨,我在车棚遇见陈雪。她的自行车把手上挂着白色网兜,里面饭盒碰撞出清脆的响。晨雾中,我看见她换了条暗红色的喇叭裤,裤脚绣着金色缠枝纹,走动时像两团流动的火。

"我妈从广州买的。"她踢开脚撑,"听说那边满街都是霓虹灯。"

我低头给链条上油,突然看见她帆布鞋边缘沾着泥点。昨夜下过雨,厂区西墙那个被野草掩住的狗洞前,有几串新鲜的脚印通向河堤方向。

月光白兰地

元旦前夜的雪下得突然。我和张建军蹲在锅炉房顶上调试音箱,陈雪裹着军大衣从厂区医院方向跑来,怀里抱着的红绸带像一捧燃烧的火焰。她发梢结着冰晶,塑料耳钉在雪夜里泛着冷光。

"医务室偷的酒精棉。"她喘着白气把红绸塞给我,指尖冻得发紫,"给麦克风消完毒还能取暖。"

张建军突然扯开音箱罩布,露出用厂报糊的装饰。头版头条"深化企业改革"的铅字上,贴着我们从《大众电影》剪下的邓丽君海报。陈雪笑出声时,我注意到她裤脚沾着褐色的泥——河堤方向没有这种红土,只有厂区西边新建的开发区工地。

汇演开始前两小时,王主任带着保卫科的人封了俱乐部。陈雪父亲站在人群最后,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拆封的进口香烟。我们被反锁在杂物间,张建军踹门的声音惊醒了顶棚越冬的麻雀。

"你爸要调去深圳了是不是?"我忽然问。陈雪正对着破镜子涂丹霞面霜,手指顿了顿,在脸颊拉出一道红痕。

铁门突然打开时,月光和雪花一起涌进来。陈雪母亲站在逆光里,牡丹牌缝纫机的梭芯在她掌心泛着冷光。她将三个裹着红绸的麦克风放在积灰的讲台上,转身时,我看见她深灰色裤管下隐约露出改窄的裤脚。

那年我们终究没唱成《甜蜜蜜》。但陈雪站在光柱里朗诵《致橡树》时,她母亲改的那条酒红色喇叭裤在舞台灯下泛起涟漪。当念到"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时,俱乐部顶棚的积雪突然崩塌,碎玉般的雪粒穿过漏缝,落在张建军即兴弹奏的吉他弦上。

散场时我在更衣室捡到陈雪的英语词典,扉页夹着深圳特区地图。她用红笔圈着罗湖口岸,旁边画了艘冒着蒸汽的轮船。我摸着那个晕开的圆圈,想起她裤脚的红土——后来才知道,她连续半个月翻墙去工地,是为跟着港商学吉他押尾技巧。

开往广州的绿皮火车启动那日,机械厂正拆除最后一排筒子楼。陈雪在车窗上呵气画了个音符,她母亲改的牛仔裤己经洗得发白。我追着火车跑过月台,终究没能把兜里那瓶月光白兰地塞给她——那是用医务室酒精和橘子香精兑的,藏在锅炉房整整一个冬天。

1992年冬夜,我在深圳歌舞厅调试音响时,突然听见熟悉的吉他前奏。舞台灯亮起的瞬间,我看见酒红色喇叭裤扫过电子琴,西十岁的张建军正在给穿亮片旗袍的女歌手伴奏。他秃了的头顶反着光,依然像被砂轮磨平的车轴。

散场后我们蹲在消防通道抽烟,他递给我一张泛黄的节目单。1986年元旦文艺汇演节目单背面,有用五种颜色笔迹写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每个字都描了十遍。

"她上个月从旧金山寄来的。"张建军吐着烟圈,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泛着铜光,"说在唐人街看见牡丹牌缝纫机,和我们厂倒闭那年拍卖会上的那台编号一样。"

我把节目单对着霓虹灯看,发现背面还有极淡的铅笔印。那是当年陈雪画过的罗湖口岸,只不过这次连着的不是轮船,而是架银色飞机。

深圳河对岸的灯火倒映在酒瓶里,我忽然想起那个雪夜。当陈雪的母亲打开杂物间的门,月光照在她悄悄改窄的裤脚上时,三十八岁的女会计眼中有十六岁的星光在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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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2006年同学会,老锅炉房改成了社区活动中心。当年藏磁带的墙缝里,工人挖出个生锈的铁盒。里面除了霉变的磁带,还有瓶未开封的月光白兰地。标签上褪色的钢笔字写着:"给穿喇叭裤的嘉宝,1986.12.31"

此刻我在加州的阳光下打开这瓶陈酿,防腐剂超标的酒精早己挥发殆尽。但当年藏在锅炉房的心事,依然保持着橘子味的微醺。陈雪在越洋电话里笑,说女儿正在学中文歌,第一首就要唱《甜蜜蜜》。

窗外金门大桥升起晨雾,我仿佛看见十五瓦灯泡下的牡丹牌缝纫机又咔嗒咔嗒响起来。银针穿过太平洋的潮汐,将1986年的星光和2006年的月光,缝成一条永不断线的喇叭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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