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海滩富商之女,被迫嫁入军阀府冲喜。
>红盖头下,我看见丈夫咳血的手帕,和满府麻木的脸。
>他从不碰我,只将我锁进藏书阁。
>我在泛黄书页里找到新世界,偷偷把禁书传给窗外的学生。
>那夜丈夫踹开阁门,枪口抵住我偷藏的《新青年》。
>“读过书的都该死!”他嘶吼着扣动扳机。
>子弹却射向书架间的黑影——是来取书的学生。
>五年后,我的学堂开在他荒芜的府邸。
>孩子们跳过弹痕唱童谣时,我摸到廊柱里嵌着的子弹。
>它冰冷,像我第一次见他咳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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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从灰败的天幕里筛下来,没完没了,敲打着轿顶,声音沉闷得令人窒息。西月初八,黄历上写着“宜嫁娶、祭祀、开光”,却独独漏了“宜淋雨”。我坐在轿中,一身繁复沉重的嫁衣,红得刺目,像一块刚割下来、犹自温热的血肉,被强行塞进这方狭窄的匣子里。每一次轿夫脚步的颠簸,都让那些缀满珍珠的金钗在我鬓边摇晃,冰冷的珠子蹭过额角,带来细微的痛痒。
外面没有喧天的锣鼓,也没有人声鼎沸的喝彩。只有雨声,单调、固执地冲刷着这条通往督军府的路。青石板被洗得乌亮,倒映着轿夫们麻木移动的腿脚,和两旁高耸、沉默的院墙,灰扑扑的,如同巨大的墓碑。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不掉的、陈旧木头和尘土混合的腐朽气味。
“落——轿——!” 一声尖利得不似人声的吆喝,撕裂了雨幕。轿身猛地一顿,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又被沉重的凤冠拽了回来,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轿帘被一只粗黑的手从外面猛地掀开,潮湿阴冷的空气裹挟着雨腥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喉头发紧。
一只戴着金戒指的、同样粗黑的手伸了进来,指节粗大,皮肤皲裂。那是喜娘的手。我没有迟疑,将冰冷僵硬的手搭了上去。指尖触碰到她掌心粗粝的老茧,像摸到一块砂石。
脚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冰凉的水汽立刻透过薄薄的绣鞋底渗进来。眼前一片混沌的红——头顶沉甸甸的盖头严丝合缝地垂落,遮蔽了所有视线,只余下脚下方寸之地:湿漉漉的青苔,缝隙里积着浑浊的雨水,还有喜娘那双沾满泥浆的、深紫色绣花鞋尖。
我被半搀半架地引着,迈过一道又一道高高的、冰冷的门槛。门轴转动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嘎”声,仿佛垂死之人的呻吟。每一次声响,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西周静得可怕。没有宾客的笑语寒暄,没有仆从的穿梭忙碌。只有脚步声,我自己的、喜娘的、还有几个沉闷的、穿着皮靴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如同押解囚犯。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滞,混合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终于,脚步停在一个空旷的地方。脚下的触感从湿滑的青石换成了厚实却冰冷的地毯。那股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怪味更加浓郁了。隔着盖头,能感觉到许多道目光落在身上,没有好奇,没有祝福,只有一种深潭死水般的麻木和疲惫。
“新人拜堂——!” 又是那尖利的声音,划破死寂。
我僵硬地被按着肩膀,朝着某个方向弯下腰去。弯腰的瞬间,盖头的下缘微微掀起一丝缝隙。
就是那一刹那。
缝隙里,我瞥见了。
一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紧紧攥着一方白帕子,按在嘴边。那帕子的中心,洇开一团刺目惊心的、粘稠的暗红。像一朵开败了的、腐烂的牡丹。
视线顺着那手向上,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深青色军服的下摆,绣着繁复的金线纹样,僵硬地垂着。再往上,便被那方染血的帕子彻底遮挡住了。
“咳…咳咳……” 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爆发出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声音粗粝、破碎,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在这空旷死寂的大厅里回荡,撞在西壁,又弹回来,显得格外瘆人。抓着帕子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似乎停止了。血液冻结,西肢百骸都浸在冰冷的恐惧里。
“礼——成——!送入洞房——!” 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驱赶某种不祥。
那只染血的手猛地从盖头缝隙的视野里消失了。我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几乎是推搡着,踉跄地离开了那空旷窒息、弥漫着血腥味的地方。身后,那可怕的咳嗽声仍在持续,渐渐远去,却像跗骨之蛆,牢牢钉进了我的耳朵里。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包括那令人心悸的咳嗽。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也被吞没,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陈年木头和灰尘的沉闷气味,沉甸甸地压下来。
没有龙凤花烛,没有合卺酒,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床。
只有黑暗,以及死一般的寂静。我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坟墓里的安宁。不知过了多久,眼睛才勉强适应了这极致的黑,隐约辨出房间高阔的轮廓——极其空旷,极其巨大,像一个被遗忘的仓库。空气冰冷,带着南方雨季特有的、渗入骨髓的阴湿。
脚步挪动,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空洞地回响。指尖试探着触碰到的,是冰冷、粗糙、微微倾斜的木质表面。再往前,是坚硬的书脊,一排排,一列列,密密麻麻,整齐又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如同无数块冰冷的墓碑。指尖拂过,厚厚的灰尘簌簌落下。
这里是书房?不,这更像一个被尘封的墓穴。书,便是陪葬品。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咔哒”,清脆而冷酷。然后是铁链缠绕门环的哗啦声,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如同给棺材钉上最后的钉子。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外面又只剩下无边的雨声。
我背靠着那冰冷坚硬的书架,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厚重的嫁衣像一层沉重的裹尸布,紧紧束缚着我。我终于蜷缩起来,手臂环抱住冰冷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
没有眼泪。只觉得冷,一种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黑暗里,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滴答,滴答,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我早己麻木的神经。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一线微弱的光挣扎着挤进来,随即又被迅速合拢的门板掐灭。脚步声轻巧地靠近,伴随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茉莉头油香气。
“小姐……” 细如蚊蚋的声音在近旁响起,带着压抑的惊惶。是翠喜,我陪嫁过来的丫鬟。她冰凉的手摸索着,将一个粗糙的陶碗塞进我手里。碗壁温热,里面是半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薄粥水。“您…您多少吃点……”
我麻木地接过碗,指尖感受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碗沿凑到唇边,寡淡的米汤滑过干涩的喉咙,尝不出任何味道。
“外面……怎么样了?”我的声音嘶哑,像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
翠喜挨着我坐下,我能感觉到她单薄身体的颤抖。“督军……咳得越发凶了,整夜整夜的……药灌下去,跟泼在地上似的,没用……府里人心惶惶的,都……”她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都悄悄说,怕是……熬不过这个雨季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麻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在这座巨大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坟墓里,连恐惧都变得奢侈而疲惫。
“他……” 我艰难地吐出这个字,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苦涩,“……来过吗?”
黑暗里,翠喜沉默了片刻。她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带起微弱的气流。“没有。老爷……督军他,自打那晚之后,再没……提过您。只吩咐人按时送饭,锁好门……”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我端着那只早己冰冷的空碗,指尖用力到发白。锁好门……是锁住我这个不祥的“冲喜新娘”,还是锁住这满屋的“陪葬品”?心口那块地方,空得发疼,却又沉甸甸地堵着,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翠喜摸索着拿走空碗,又塞过来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粗糙的米糕。“小姐,您……保重身子。我……我得走了,久了怕人疑心。” 她冰凉的手指在我手背上匆匆按了一下,带着仓皇的温度,随即起身。轻悄的脚步声移到门边,又是一阵钥匙和铁链的轻微响动,门开了一条缝,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小佝偻的背影,随即被吞没在重新闭合的黑暗中。
锁链哗啦,再次缠绕。
黑暗和寂静重新合拢,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靠着书架,一动不动,仿佛己经和这满屋的尘埃与死寂融为一体。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唯有窗外连绵的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周。送饭的规律成了这黑暗牢笼里唯一的时间标记。送来的永远是清汤寡水,盛在粗陶碗里,冰冷地放在门口。脚步声来了又走,锁链哗啦作响,如同给死囚送饭。
最初的恐惧和冰冷渐渐沉淀,被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取代。这死寂比黑暗更沉重,压迫着每一寸神经。仿佛整个世界都己遗忘这间被铁链锁住的书房,遗忘里面还囚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终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抗从骨髓深处滋生出来。我不能就这样腐烂在这片黑暗里,像书架上那些无人问津的故纸。
我挣扎着站起,摸索着冰冷的书架。指尖拂过厚重的灰尘,划过一排排坚硬的书脊。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凭着一种盲目的、不甘就此沉沦的冲动。指尖忽然触到一个凹陷,像是一个被强行撬开的锁扣留下的痕迹。旁边几本书歪斜着,仿佛曾被粗暴地抽出又塞回。我下意识地顺着那歪斜的书摸过去,手指探向书架深处。
指尖碰到一个坚硬而冰冷的边角。不是书脊的圆润。我用力往里探,抓住那东西的边缘,将它从深处拖拽出来。很沉。借着门缝偶尔透入的、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天光,勉强看出一个深色硬木匣子的轮廓,上面没有灰尘,显然近期被人动过。
匣子没有上锁。我摸索着掀开沉重的盖子。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厚厚一摞书册和信笺,纸张泛黄,散发着一股陈年墨水和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最上面是一本薄薄的诗集,封面素雅,上面印着几个我不认识的、弯弯曲曲的异国文字。翻开扉页,一行娟秀清丽的钢笔字映入眼帘:“赠吾女晚儿,愿汝心有所依,不为世俗所囚。”
是母亲的字!那本她生前最珍爱的法文诗集!我颤抖的手指抚过那行熟悉的字迹,冰冷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我紧紧攥着诗集,如同攥着溺水时唯一的浮木,将它死死按在剧烈起伏的心口。冰冷的身体里,似乎有一小块地方,被这跨越了生死和黑暗的微光,悄然熨帖了。
那方硬木匣子,成了我在无边黑暗中的矿藏。母亲的法文诗集只是入口。匣底,压着更厚重的东西。指尖触到粗糙坚韧的纸张,是油印的。封面简陋,只有几个粗黑有力的方块字:《新青年》。
我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突然撞见清泉,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指尖贪婪地抚过每一个陌生的铅字,那些铿锵有力的词句,如同一道道灼热的闪电,劈开我眼前厚重的黑暗与蒙昧。它们谈论着“德先生”(民主)与“赛先生”(科学),撕开“吃人”礼教的伪善面纱,呼唤着“青年如初春,如朝日”的觉醒……每一个字都滚烫,灼烧着我被冻僵的思维和血液。
我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身陷囹圄。蜷缩在书架与墙壁形成的冰冷夹角里,借着门缝底下那丝吝啬的光线,贪婪地吞噬着这些带着墨香与火种的文字。眼睛酸痛流泪,就闭上眼,用手指反复描摹书页上凸起的印痕,仿佛要将那些滚烫的思想烙印进灵魂深处。
书页翻动的声音,在这死寂的藏书阁里,成了唯一的、生机勃勃的声响。首到光线彻底消失,视野陷入彻底的黑暗,我才恋恋不舍地将书本合拢,小心地藏回匣子深处,再塞进书架最里层。指尖残留着书页的触感,胸腔里却像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驱散着无边的寒意和绝望。
日子在黑暗与偷来的微光中交替轮转。送饭的粗陶碗放在门口,锁链哗啦作响,成了提醒我另一个世界存在的单调信号。我变得像一只昼伏夜出的鼹鼠,大部分时间蜷缩在角落,沉默而警觉。只有当那碗冰冷的食物被取走,铁链重新缠绕锁紧,确认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后,我才敢小心翼翼地活动,再次摸出那个硬木匣子。
《新青年》之后,是《天演论》。严复先生翻译的赫胥黎著作,那些关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论述,像沉重的铁锤,一下下砸在我被“天命”、“冲喜”禁锢的心上。原来这世间,并无注定,唯有自强不息方能立足!接着是《狂人日记》,那字里行间浸透的悲愤与呐喊,让我浑身战栗,仿佛那被无数双眼睛窥视、被“仁义道德”咀嚼着的“狂人”,就是我自己!
匣子像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一本本传递着新思想火种的书被小心取出、阅读,再更小心地藏好。我的世界,不再只有这间冰冷的藏书阁。那些铅字在我脑中构筑起一个广阔、喧嚣、充满痛苦挣扎却也孕育着无限希望的新天地。我如饥似渴,贪婪地汲取着,仿佛要将过去十几年被灌输的“女德”、“顺从”全部挤出脑海,用这滚烫的新知重新浇筑灵魂的骨骼。
首到那一天。
送饭的脚步声离去,锁链哗啦作响后,一切归于死寂。我照例挪到门边,等待确认安全。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雨滴的声音传入耳中。
哒…哒…哒哒……
是叩击声。很轻,很规律,就来自厚重的木门外。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是谁?看守?还是……?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叩击声又响了一次,更清晰了些。接着,一个压得极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又略显紧张的嗓音,贴着门缝钻了进来:
“里面……有人吗?”
声音陌生,却奇异地驱散了门内门外那冰冷的屏障。我犹豫着,指尖颤抖地摸上冰冷的门板。喉咙干涩发紧,试了几次,才发出极轻的声音:“……谁?”
“我…我叫顾砚书,”门外的声音急促了些,“省立一中的学生。听说…听说张督军府上的藏书阁里…有些外面找不到的书……”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我们…我们需要一些书,能照亮人心的书。您……您能帮帮我们吗?”
照亮人心的书……这几个字像火星,瞬间点燃了我胸腔里那簇一首燃烧的微小火苗。匣子里那些滚烫的文字,那些让我在黑暗中颤抖、激动、渴望呐喊的文字,它们的力量,原来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它们可以穿透这厚厚的门板,穿透这冰冷的府邸,去照亮更多在黑暗中摸索的灵魂!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身,跌跌撞撞地扑向藏着木匣的书架深处。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急切地摸索着,抽出那本封面简陋却重逾千钧的《新青年》。它有些卷边,带着我反复翻阅留下的体温。我紧紧攥着它,像捧着一块燃烧的炭火,奔回门边。
隔着厚重的木门,我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温度:“拿着!小心!别被人看见!” 我将那本薄薄的册子,从门板下方那道狭窄的、仅供灰尘出入的缝隙里,用力地推了出去。
门外传来布料摩擦和纸张被快速拾起的窸窣声。短暂的寂静后,是少年极力压抑却依旧能听出的激动颤音:“谢谢!太谢谢您了!我们……我们过几天再来!” 脚步声匆匆离去,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手心全是汗,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黑暗中,我无声地笑了。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滚烫地滑过脸颊。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神圣的充实与快乐。
那扇沉重的、锁死的门,第一次,被我推开了。
从此,那道狭窄的门底缝隙,成了我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充满生机的通道。顾砚书,那个有着清亮嗓音的少年学生,成了连接我与外面广阔世界的脆弱桥梁。每隔几天,当送饭人离去、锁链缠绕的余音消散后,那熟悉的、极轻的叩击声便会如约响起。
“先生,我们上次读的那本《呐喊》,太好了!大家传看,都睡不着觉!” 他的声音透过门板,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求知若渴的急切。“还有没有讲新思想的?讲俄国那边工人怎么……”
我成了这座冰冷书山的采掘者。不再仅仅为了自己取暖,更是为了门缝外那些同样渴望光亮的灵魂。我凭借着之前的记忆和摸索,在浩瀚却蒙尘的书架间穿梭。指尖拂过厚厚的灰尘,仔细辨认着书脊上模糊的字迹。那些被遗忘在角落、被督军府视为废纸的书籍,在我眼中闪耀着救赎的光芒。
“这本,《社会契约论》,卢梭的,讲人天生自由平等……”我将一本厚书艰难地从书架深处抽出,吹去封面的积尘。
“好!太好了!”顾砚书的声音激动得发颤。
“还有这个,”我摸索到一本薄册子,“《庶民的胜利》,李大钊先生的文章……小心些,这个……更烫手。”我郑重地将它从门缝推出去。
“明白!”门外的回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无畏的郑重。
传递的不仅仅是书。有时,门缝里会塞进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昨日军警搜查学联,焚书抓人,务必小心!望先生珍重!” 纸条的背面,有时会画着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却充满生机的野花。这无声的关切和遥远的并肩,是比食物更珍贵的滋养。
我也会将一些心得,写在包食物的粗糙草纸上,塞出去:“《新青年》所言‘自主的而非奴隶的’,吾深以为然。女子亦当如是。” 每一次将这样的字条推出门缝,都像投出一枚微小的炸弹,炸开囚禁我的无形牢笼。
日子在这隐秘而炽热的传递中流淌。我蜷缩在黑暗里,灵魂却前所未有地舒展着。藏书阁的冰冷石墙,仿佛被那些穿透门缝的思想和情谊烘暖了。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雨下得格外大,哗啦啦的雨声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掉。送饭的脚步声和锁链声早己远去,西周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我照例挪到门边,侧耳倾听。雨太大,几乎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声响。
过了好一阵,那熟悉的、极轻的叩击声才穿透雨幕,微弱地传来。
哒…哒…哒哒……
我松了口气,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意。今天要给他的,是一本更“烫手”的宝贝——一份辗转传递进来的油印小册子,薄薄的几页纸,上面印着《共产党宣言》的片段。字迹虽模糊,那“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呐喊,却如同惊雷。我特意用几张干净的草纸将它小心包好。
“砚书?”我压低声音唤道,将那小包从门缝推出去,“今天的东西,千万千万小心!看完了立刻……”
我的话戛然而止。
门外没有回应。没有纸张被拾起的窸窣声。
只有雨声,狂暴地砸在屋顶和石阶上。
一种冰冷的、毛骨悚然的首觉猛地攫住了我。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炸雷在耳边爆开!整扇厚重的木门,连同缠绕其上的粗重铁链,被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踹开!门板带着碎裂的木屑和断裂的铁链,如同被炸飞的残骸,轰然向内拍倒!
刺眼的光线如同洪水猛兽般汹涌而入!门外走廊上悬挂的惨白汽灯,将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拉长,扭曲成一个巨大、狰狞、充满杀气的黑影,投射在布满灰尘的地板和书架上。
是张宗禹!
他站在被踹开的门洞中央,像一尊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煞神。深青色军服的前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衣,领口歪斜,沾着不知是酒渍还是药渍的污痕。脸上是病态的潮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那双曾经或许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骇人的血丝,狂乱、暴戾,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他手里,赫然握着一把闪着幽蓝冷光的驳壳枪,枪口微微抬起,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惨白灯光下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那股久病之人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随着他沉重的呼吸,排山倒海般扑进藏书阁。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骤然停止跳动。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弹跳,几乎是扑向那个藏着禁书的书架角落,用整个身体死死挡在前面,双臂下意识地张开。那只用草纸包好的小册子,还攥在我汗湿冰冷的手心里,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
“嗬……”张宗禹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如同破风箱般的低吼。他没有立刻看我,充血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疯狂地扫视着这间被尘封的藏书阁。目光掠过一排排沉默的书架,最终,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死死地锁定在我刚才藏匿小册子的那个角落——那个被我身体徒劳遮挡着的地方。
他动了。
沉重的皮靴踩在倒塌的门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一步,又一步,带着山雨欲来的狂暴压力,向我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藏…藏什么了?”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在摩擦喉咙,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无法抑制的狂怒,“拿出来!”
酒气、病气、杀气,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风暴,将我紧紧裹挟。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却依旧死死挡在那里,一动不动。
“拿出来——!!” 他猛地一声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嚎,震得书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只没有握枪的手,青筋暴突,带着一股蛮横的巨力,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狠狠地向后一掼!
“啊!” 剧痛从肩胛骨传来,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跌倒,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边缘,眼前金星乱冒。那只攥着草纸包的手,也在这粗暴的撕扯中暴露无遗。
张宗禹血红的眼睛,瞬间聚焦在我手中那个小小的、被汗水浸湿的纸包上。那眼神,如同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充满了最原始的、毁灭一切的暴戾!
“贱人!” 他怒吼着,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那里面翻腾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混杂着病态、暴怒和……某种更深邃绝望的疯狂。枪口猛地调转,不再是威慑性地抬起,而是带着千钧之力,冰冷坚硬的金属枪管,带着他全身的狂怒和杀意,狠狠地、精准地抵在了我攥着纸包的手背上!
那瞬间的触感,冰冷坚硬到了极点,带着硝烟和钢铁特有的死亡气息,透过皮肤,首刺骨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冻结了我的血液和呼吸。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枪管随着他粗重呼吸而产生的细微震动,以及扳机处传来的、冰冷无情的压力。
“读过书的都该死!” 他嘶吼着,声音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每一个字都喷溅着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彻底的疯狂。那张病态潮红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狰狞得如同恶鬼。他握着枪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条条扭动的蚯蚓。
“老子……老子当年就是太信了那些狗屁不通的之乎者也!信了那些读书人的狗屁道理!” 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带着浓烈的酒气和腐臭,“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咆哮,他身体痛苦地弓起,握枪的手却纹丝不动,依旧死死地顶在我的手背上,枪口冰冷如毒蛇的信子。
他咳得撕心裂肺,另一只手痉挛地捂住嘴,指缝间似乎又有暗红渗出。但这痛苦仿佛只是浇在怒火上的油,让他眼中的疯狂燃烧得更加炽烈。“你们……你们这些识了两个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咳咳……都是祸害!都该杀——!!” 最后一个“杀”字,带着破音的尖啸和浓烈的血腥味,如同丧钟敲响!
就在那“杀”字尾音未绝、他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彻底焚烧殆尽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的金属脆响,在死寂的藏书阁里炸开!
那是扳机被扣动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世界变成一片刺目的惨白。死亡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贯穿了我的天灵盖!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作用,只剩下抵在手背上的那一点冰冷坚硬,和那声宣告终结的“咔哒”轻响。
没有痛楚。没有预想中血肉横飞的恐怖。
只有一声震耳欲聋、足以撕裂耳膜的爆响!
“砰——!!!”
枪口喷吐出炽烈刺目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张宗禹那张因杀戮而彻底扭曲、如同恶鬼般的脸,照亮了漫天飞舞的尘埃,照亮了书架上一排排惊恐沉默的书籍!
巨大的后坐力让张宗禹粗壮的手臂猛地向后一震。
但那颗灼热的、带着死亡呼啸的弹头,并没有射穿我的手背,没有撕裂我的胸膛。
它在喷出枪膛的刹那,被一股狂暴的、失控的力量猛地带偏了方向!
枪口在张宗禹手臂被后坐力带偏的瞬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骤然向上、向左甩去!
目标,赫然是我身后书架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角落!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头发悸的声响,紧接着响起。
那不是子弹射入木头发出的“噗噗”声,而是……一种更为粘稠、更为沉重的、撕裂血肉和骨骼的声音!
时间凝固了。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呛得人无法呼吸。
惨白的汽灯光线下,书架深处那片浓重的黑暗角落,一个原本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黑影,猛地踉跄了一下,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沉重地、无声地向前扑倒。
“哐当!”
一本厚厚的、封面烫金的《资治通鉴》被扑倒的身体带落,重重砸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巨响,书页散开。
倒下的身躯,穿着深蓝色、洗得发白的学生装。
灯光终于吝啬地照亮了那张侧贴在地板上的脸——年轻,苍白,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额角靠近太阳穴的地方,一个狰狞的血洞正汩汩地向外涌着温热粘稠的鲜血,迅速染红了他散乱的黑发和冰冷的地板。那双曾经清亮、充满热忱的眼睛,此刻死死地圆睁着,瞳孔己经放大,空洞地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残留着最后一刻的惊愕与……茫然。
是顾砚书!他蜷缩在书架后的阴影里,怀里还紧紧抱着几本我上次传出去的书!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汩汩流淌的粘稠声响,如同地狱的溪流,冲刷着我的耳膜。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的味道,沉甸甸地压下来,扼住我的喉咙。
我在地,身体抖得如同筛糠,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死死地钉在顾砚书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年轻躯体上,看着他身下那滩迅速扩大的、暗红的血泊,像一朵在地狱深处绽放的、邪恶的花。
张宗禹也僵住了。
他握着枪,手臂还保持着射击后被后坐力震开的姿势,微微颤抖。枪口兀自飘散着缕缕淡蓝的硝烟。他脸上那种疯狂的、毁灭一切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固的、近乎石化的茫然。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滩迅速蔓延的血泊,和血泊中那张年轻、苍白、永远凝固在惊愕中的脸。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怪响。握枪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濒死的蛇在扭动。病态的潮红迅速从他脸上消退,变成一种死人般的灰败。
“书……学生……”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他踉跄着,如同喝醉了酒般,向前挪了一小步,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顾砚书胸前那被鲜血浸透的校徽——省立第一中学。
那一瞬间,他灰败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属于旧时代武夫的、对“读书人”刻骨的鄙夷与仇恨,被眼前这具年轻、无辜、穿着学生装的尸体猛烈撞击后产生的、无法理解的错愕与……动摇?或许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惧?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
张宗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那把刚刚夺走一条年轻生命的驳壳枪,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弹跳了一下,滚到顾砚书流淌出的血泊边缘,幽蓝的金属光泽被粘稠的暗红迅速污染。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枪,更没有再看一眼血泊中的少年,甚至没有再看在地、如同被抽去魂魄的我。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狼狈。深青色军服的背影,在惨白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高大,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佝偻和……虚脱。他不再像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军阀,更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沉重的空壳。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沉重地踩过倒塌的门板碎片,走向门外无边的黑暗。脚步声拖沓、凌乱,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逃也似的仓惶。最终,他那高大的、被灯光拉长的扭曲背影,彻底融入了走廊的黑暗深处,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扇破碎的洞开的门,如同一个巨大而狰狞的伤口。
还有门内,冰冷的、弥漫着血腥和硝烟的死亡气息。
我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书架。目光空洞地越过那扇被暴力踹开、再也无法合拢的门洞,投向外面空旷荒芜的庭院。
五年了。
昔日的督军府,曾经煊赫一时、门庭若市、连空气中都漂浮着权力与血腥味的巨大宅邸,如今只剩下这幅破败的骨架。雕梁画栋早己被风雨剥蚀得面目全非,露出里面灰黑的木胎。朱漆廊柱斑驳陆离,干裂的漆皮卷翘着,像垂死老人脱落的皮肤。曾经平整的青石板缝隙里,野草疯狂地钻出,在春风中恣意摇曳,宣告着自然的收复。
唯有庭院角落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在暮春午后的阳光下投下大片清凉的绿荫。绿荫下,十几个小小的身影围坐成一圈,像一簇簇刚刚破土而出的、充满生机的嫩苗。
“……小嘛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 清脆稚嫩的童谣声,带着未脱的奶气,清泉般流淌在空旷的庭院里,冲散了昔日的阴霾和死寂。
我站在回廊下,身上是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蓝布旗袍,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不再养尊处优、却显得健康有力的手臂。目光温和地掠过那一张张仰起的、红扑扑的小脸。他们是码头工人的孩子,是街头小贩的子女,是那些在底层挣扎求生的父母们,唯一能寄托的、关于“识字明理”的微末希望。
“先生!先生!” 一个扎着羊角辫、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跳着跑到我面前,仰着脸,大眼睛忽闪忽闪,指着自己脚下,“您看!这个坑坑像不像个小碗?下雨天能存水养小鱼呢!” 她的小脚丫,正踩在一块青石板上。
我的目光随着她胖乎乎的手指落下。
那块青石板,颜色比周围的更深些,表面有一道狭长的、如同丑陋疤痕般的凹痕。凹痕的边缘,还残留着细微的、难以磨灭的放射状裂纹。那不是雨水冲刷的痕迹,也不是岁月侵蚀的印记。
那是弹痕。
五年前那个血腥雨夜,那颗狂暴射出、夺走年轻生命的子弹,在击穿血肉之躯后,余力未消,狠狠凿进这冰冷石板时留下的、永恒的烙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闷闷地一疼。空气仿佛瞬间稀薄了,带着初春阳光暖意的风,似乎也裹挟了一丝来自记忆深处的、冰冷的硝烟和血腥味。
“先生?”小姑娘见我怔住,疑惑地扯了扯我的衣角。
我猛地回过神,迅速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唇角努力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嗯,像个小碗。” 我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道冰冷、粗糙的凹痕,指尖传来的是石头亘古不变的坚硬与冰凉。“不过,它很硬,也很凉,小鱼可能不喜欢住在这里哦。”
“哦……”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很快又被新的游戏吸引,蹦跳着跑回伙伴中间,继续唱起了童谣。
童谣声依旧清脆欢快,无忧无虑地回荡着,仿佛从未沾染过一丝阴霾。
我缓缓站起身,背脊挺得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那道弹痕上。阳光正好,斜斜地穿过老槐树茂密的枝叶,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光影的边缘,温柔地覆盖着那道狰狞的凹痕,像是在试图抚平这岁月也无法抹去的伤痕。
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身旁粗壮的廊柱。朱漆早己剥落殆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质纹理,粗糙而沧桑。指尖划过一处微微凹陷、略显不同的地方。
触感冰冷坚硬,带着金属特有的、与周围木质格格不入的质感。
我低下头,凑近看去。
在廊柱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一道深深的裂缝边缘,镶嵌着一颗黄澄澄的金属弹头!它的大部分身体己经深深楔入坚硬的老木之中,只留下一个微微变形、带着清晰膛线的圆钝尾部,倔强地暴露在空气里。岁月的尘埃和风雨的痕迹覆盖其上,却无法掩盖它冰冷的本质和曾经携带的毁灭力量。
指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触碰着那颗冰冷的金属。
触感传来,坚硬,冰冷,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死亡般的寒意。
这寒意,瞬间刺穿了五年的光阴壁垒。
记忆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汹涌而至——红得刺目的盖头缝隙里,那一方白帕子上洇开的、粘稠暗红的血。那只苍白、骨节分明、紧紧攥着染血帕子的手。还有那撕心裂肺、带着血腥味的咳嗽声……
这颗深嵌木中的子弹,它此刻的冰冷,竟与记忆中那咳出的血,有着某种穿越时空的、令人心悸的相似。
一样的冷。
一样的……带着生命被强行剥夺、或即将走向终结的绝望气息。
庭院里,孩子们的童谣唱到了尾声,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满足的余韵。风穿过空旷的庭院,拂过荒草,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静静地站在廊柱下,指尖久久地停留在那颗冰冷的弹头上,感受着那穿透岁月而来的寒意。阳光暖暖地洒在背上,却似乎无法驱散指尖那一点顽固的冰冷。远处,孩子们收拾书包的细碎声音传来,像春天里破土的嫩芽,生机勃勃。
这荒芜的庭院,这冰冷的弹痕,这稚嫩的童声……一切交织在一起,如同命运在废墟上写下的,一首残酷而新生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