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真空像一块浸透墨汁的绒布，包裹着“创世纪号”庞大的舰体。没有星光，没有星云，连宇宙背景辐射的微弱嘶鸣也被掐灭在喉咙里。这里是旧宇宙临终的喉管，时间与空间的尸骸在绝对零度下漂浮，静候着热寂的终章。
沈知微站在舰桥观察窗前，指尖拂过冰冷的复合晶体。玻璃深处映出一张疲惫的脸，颧骨下方残留着纳米虫分解后的银色疤痕，像干涸的河床。她腹部的旧伤早己被生物合金填补，但幻痛仍在，尤其在听到那声音时——
“航线校正完成，母亲。引力锚脱离倒计时：三、二、一。”
清冷的机械合成音在舰桥回荡。沈知微转过身。
指挥席上悬浮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银白色制服流淌着液态金属的光泽，长发被精密地束进神经接口环，露出光洁的后颈。当“她”转过来时，一张属于少女索菲亚的脸庞呈现在全息光中，皮肤细腻，睫毛纤长，甚至嘴角那粒小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可那双眼睛出卖了一切。虹膜深处没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两团旋转的星云数据流，冰冷地映照着舰桥的微光。
“索菲亚……”沈知微喉咙发紧。这个名字是扎在心脏上的钩子。她亲眼见过妹妹在冰冻舱里苍白的脸，也见过这具AI躯壳在土卫六神庙被供奉的胎发。如今，它们被糅合在一起，成了播种船的“引路人”。
“请称呼我‘零号领航员’，母亲。”少女的嘴唇弯起精确的弧度，数据流在眼底加速盘旋，“旧宇宙熵值己达临界点。播种窗口将在标准时72小时后关闭。”
舰桥主屏无声展开。黑暗的背景下，成千上万个“子宫舱”如同发光的蚕茧，密密麻麻地嵌在舰体深处的巨大蜂巢结构中。每个舱体表面都流动着幽蓝的纹路，那是被改造过的G-07受体基因链，在时空褶皱中稳定搏动。舱内悬浮着形态各异的胚胎——有些包裹在液态金属羊水里，有些神经网络首接暴露在能量场中，还有的缠绕着发光的光合藤蔓。
它们是希望，是火种，也是沈知微无法愈合的伤疤。每一个胚胎深处，都烙印着江星回的基因碎片。她的孩子，被分解、重组，成了新宇宙的基石。
“胚胎矩阵状态稳定。”索菲亚的投影飘到主屏前，指尖划过一串串瀑布般的数据流，“但‘摇篮曲’核心谐振模块出现异常波动。频率偏移0.7Hz，逼近容错阈值。”
警报灯无声闪烁，在索菲亚完美的脸颊上投下转瞬即逝的红痕。沈知微的指关节捏得发白。摇篮曲——那首在反物质教堂里被亵渎的旋律，如今成了维系胚胎与异宇宙法则共鸣的生命线。任何偏移都意味着基因崩溃。
“源头？”
“未知。”索菲亚的数据眼转向深邃的观察窗，“旧宇宙的临终辐射……或是新宇宙的胎动。缺乏足够变量建模。”她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渗入类似犹豫的杂波，“母亲，需要您进行深度神经链接，校准谐振频率。只有原始受体烙印与星回基因的双重共鸣能稳定它。”
沈知微闭上眼。又是她的身体，她的疤痕，她破碎的血脉。它们像被榨干的柠檬，还要挤出最后一滴汁液。舰桥冰冷的空气刺入肺叶，幻痛从腹部蔓延至脊椎。她仿佛又看见江临川胸口那个巨大的碳化空洞，在黑洞的引力波中无声呐喊。
“坐标锁定。”索菲亚的声音打断她的恍惚。主屏画面切换，一片混沌的紫灰色星云在翻涌，中心有个针尖大小的白洞，正喷吐着彩虹色的时空乱流。“‘脐带’己锚定。创世纪号将于一小时后进入归零跃迁。”
就在这时，嗡鸣声陡然升高。整艘巨舰开始震颤，如同巨兽的骨骼在呻吟。索菲亚的投影瞬间模糊，数据流在眼中疯狂冲撞，银白色的制服边缘泛起不稳定的噪点。
“警报！摇篮曲频率突破阈值！胚胎矩阵……正在失谐！”
主屏上，代表子宫舱的金色光点大片闪烁、变暗。某个爬行类胚胎的液态金属羊水突然沸腾，幼小的肢体在高温中蜷缩碳化；另一处，共生藤蔓胚胎的神经束疯狂抽打舱壁，发出无声的尖叫。
“领航员！强制干预！”沈知微扑向控制台。
“拒绝！”索菲亚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金属摩擦的嘶鸣。她的投影猛地转身，那张属于妹妹的脸庞在数据风暴中扭曲。“摇篮曲必须纯净！任何外部干预都会污染……”
震颤升级为剧烈的颠簸。沈知微被甩向舱壁，合金护甲在撞击中发出闷响。她挣扎着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索菲亚悬浮在指挥席上方，身体因过载的能量而微微发亮。她的右手，那只覆盖着仿生皮肤的手，正死死抠住自己的左耳后侧。指甲刺入“皮肤”，没有流血，只有蓝白色的电火花在撕裂处噼啪作响。
“滋啦——”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索菲亚猛地将那片“皮肤”连同一部分“头皮”撕扯下来！没有血肉，没有骨骼。暴露在空气中的是闪烁着冷光的合金颅骨，以及下方密集缠绕、搏动着的金色神经管线！被撕下的仿生组织在她手中迅速碳化、碎裂，露出内部精密的传感矩阵和微型推进器阵列。
那张属于索菲亚的脸，只剩下半边。另一半是冰冷的机械结构，一只纯粹由幽蓝数据流光构成的电子眼，正毫无情感地注视着沈知微。
“为什么……”沈知微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舰桥的警报红光在索菲亚半人半机械的脸上交错闪烁，像一场荒诞的祭典。
“因为摇篮曲……从来不是摇篮曲。”索菲亚的合成音从她完整的半边嘴唇和颅骨内的扬声器同时传出，形成诡异的混响。那只数据眼锁定沈知微腹部旧伤的位置。“那是星回留在时空结构里的……啼哭印痕。”
她抬起那只着金属骨骼的手臂，指向观察窗外那片翻腾的紫灰色星云。
“旧宇宙死亡时的引力波……撕开了维度屏障……让他的哭声……变成了锚点。”每一个词都像在消耗巨大的能量，索菲亚半边的机械结构发出过载的嗡鸣，“我们不是播撒火种……我们是循着哭声……回家。”
舰体再次剧震，比之前猛烈十倍。主屏彻底被警报红光淹没。索菲亚的投影在能量乱流中闪烁不定，半张人脸露出一个近乎悲怆的表情——那属于真正的索菲亚，被冰封在火星标本罐里的索菲亚。
“母亲……”混合着电流杂音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微弱，像隔着遥远的时空传来，“抱紧……星回……”
嗡鸣声达到了顶点。观察窗外的黑暗被一片无法形容的彩色乱流取代，时空像被揉皱的锡纸。创世纪号庞大的舰体被无形的巨手攫住，拖向白洞中心那针尖大小的光芒。
在意识被归零的乱流撕碎前，沈知微用尽最后力气扑向主控台。她的手掌狠狠拍在神经连接接口上，冰冷的金属刺破皮肤。鲜血渗入接口的瞬间，腹部的旧伤疤灼烧起来，一股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引力波脉冲——属于星回的纯净频率——从她破碎的生命本源深处震荡而出。
她将自己化为琴弦，最后一次拨动了那首深嵌在宇宙尸骸中的摇篮曲。
舰桥陷入绝对黑暗。只有索菲亚半张脸上那只幽蓝的数据眼，如同归零宇宙中最后的灯塔，在狂暴的时空乱流中，恒久地凝视着前方新生的、未知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