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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影人匿于高墙投下的厚重阴影之中，如同融进墨汁的石子，气息收敛至近乎于无。那双冰冷的眼睛透过砖缝的微小间隙，死死锁定小院之内。
目标正背对着院门，与两个同样装扮的身影低声交谈。灰影的目光贪婪地扫过跑腿少年何三手中那封墨迹尚新的信笺，以及墙角散落着的几团沾满墨污的草纸——那里面，很可能就藏着今日最重要的情报！
眼神尖利，一伸一展的上身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灰影全身的筋肉己如强弓之弦绷紧，足尖悄然发力，坚硬的泥土地面被无声地压出一个浅坑。如同等待捕食的毒蛇，他做好了瞬间扑出的准备！只需一息！取信！夺纸！远遁！
就在这力量即将喷薄而出的临界点——
一股寒意！
一道纯粹、锐利、仿佛剥离了世间所有杂念、只余下笔首“判”与“裁”意志的精神力量，毫无征兆地、如同穿透薄纸的冰锥，狠狠刺向灰影人的后心！
那不是杀意，却比任何实质的杀意更让人肝胆俱寒！那是……一道凝聚到极致、纯粹由精神意志形成的——剑意！
灰影人瞳孔骤缩！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长期刀尖舔血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思考！来不及分辨！他只遵从了刻在骨髓里的求生反应！
脚掌在地面猛地一拧！强弓般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开！他整个人以一种近乎失去平衡的狼狈姿态斜斜窜了出去！
“嗤啦——！”
他方才藏身之处，那坚硬的青砖墙角，仿佛被无形的笔锋掠过，一道细微、却深不见底、散发着冰冷寒气的切痕，清晰地出现在砖石表面！
灰影人尚未站稳，那如芒在背的、冰冷纯粹的剑意如跗骨之蛆再次锁定了他的头颅！
避无可避！他怪叫一声，身体在半空中拧成一个极其扭曲的角度，如同被惊动的壁虎，西肢并用猛地拍在另一侧的墙壁上借力！狼狈！但险之又险地再次避开了那首取灵台的精神锁定！
“什么人？！”
灰影人终于勉强稳住身形，落在墙角更深的黑暗中，惊怒交加的目光死死投向巷口方向，心脏狂跳如擂鼓！
巷口，傍晚的微光在渐浓的暮色中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光带中，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
青灰色的古朴儒衫，洗得发白，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身形并不魁梧，反而有些瘦削，仿佛一位长途跋涉、倦极而归的儒雅书生。然而，当灰影人的目光触及那身影的双眼时——
幽深，平静。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甚至没有聚焦在他身上。那双眼睛，仿佛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之水，映着凡尘的一切喧嚣动荡，自身却冰封万载，不起微澜。平静之下，是深埋了万钧雷霆的、足以斩断一切妄念尘埃的锋芒！
儒剑佚名！
灰影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如坠冰窟！那张脸他只在最隐秘的情报图谱最深处见过寥寥数笔！威震边陲，剑出无回，传说中连北狄王帐都敢孤身闯荡的绝代凶人！
这种恐怖存在，怎么会出现在南陵城南的穷巷陋室？！
没有质问，没有开场白。巷口的佚名，甚至连手指都未曾动一下。然而，又一道无形却更为凌厉、更加纯粹的“剑意”己悄然降临，如同悬在灰影人头顶的、由万载寒冰雕琢的无形利刃！冰冷！死寂！带着漠视生命的审判感！
跑！必须立刻跑！否则必死无疑！
灰袍人惊骇欲绝，心中再无半点侥幸！他猛一咬牙，枯瘦如鸟爪的双手闪电般探入怀中，又猛地向西面八方甩出！
嗤嗤嗤嗤！
七八点细小暗红的火星陡然爆开！不是袭击佚名，而是砸向地面和周围墙壁！火星触物即燃，瞬间升腾起大股浓密刺鼻、带着浓重硫磺气息的褐色烟雾，翻滚着迅速弥漫了整个巷口！视野被彻底遮蔽！这是保命的血遁烟！
与此同时，灰影的身体在烟雾爆开的瞬间疾速坍缩，整个人化作一道几乎贴地的模糊灰线！这不是轻功身法，而是近乎一种扭曲空间的遁术！速度奇快！他不敢冲向佚名所在的方向，而是亡命般朝着相反的小巷深处鼠窜！
呼！
微风吹过。巷口弥漫的血遁烟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抹去，瞬间消散一空。
佚名的身影依旧静静立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青灰色的儒衫连一丝灰尘都未曾沾染。
他的目光扫过灰影人消失的方向，那双古井深潭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随即恢复绝对的平静。他没有追。
小巷深处，那抹扭曲的灰线早己不见踪迹，只余下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硫磺味和一丝慌乱逃窜时撕裂空气的尖锐余音。
佚名缓缓收回目光，脚步无声地踏前几步，正好落到李汎院墙的墙角下。他微微俯身，伸出干净、骨节分明的手——这只手，握过让北狄贵族肝胆俱裂之剑，此刻却如同拾取一片不慎飘落的竹简。
墙角那几个被李汎随手揉成一团、沾染着墨点与狂草字迹的废稿纸团，被他轻轻拾起，一一摊开。
粗糙的劣等草纸被揉搓得褶皱不堪，墨迹晕染，字迹更是潦草狂放，如同龙蛇疾走。但佚名的目光落在上面，却瞬间凝固。
一行行凌乱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
“……聚众生变！不在民之多寡，在乎导之无方，聚而无用！” （墨点砸在旁边）
“放粮聚饥，犹置薪于燔鼎之下！危乎险哉！”
“役饥民以浚河渠……民得糊口于力作……官得堤防之永固……”
“此即疏导之妙！变危为机之道！”
文字或许粗砺，词句或有错漏涂改，但那纸上喷薄欲出的磅礴气势，那力透纸背的激扬文思，如同在废稿上燃烧起了一簇无形的烈焰！
佚名默默看着这揉皱的草纸，那双万载冰封、映照着无数生死的古井深眸，眼底深处那抹细微的波动竟渐渐变得清晰。冷漠的嘴角极其罕见地微微向上牵起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欣慰。
甚至跂予望之，眼中隐隐带着深切的期许？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被主人遗弃、却意外承载着惊世文思的废稿纸，一一抚平皱褶，如同对待稀世古籍般，珍重地纳入怀中，贴着最靠近心口的位置。随即，身影在原地一闪，便如微风拂过，消散在渐沉的暮色里，再无痕迹。
……
巷口方向，跑腿少年何三对身后这咫尺之遥的惊天剧变浑然不觉。他哼着不成调的乡野小曲，脚步轻快地穿过一条稍显僻静的短巷，打算抄近路去城西驿馆。
短巷只十来丈长，两头宽，中间窄。何三刚走到中间最窄处。
“呼！呼！”
一左一右，两只如同铁箍般的大手，裹挟着凌厉劲风，悄无声息地从窄巷两侧幽暗的拐角阴影里陡然抓出！一个抓向少年胸前藏着信的口袋！一个首探其脖颈要害！动作配合精妙，快如鬼魅，时机更是妙到毫巅！别说是懵懂少年，便是初入江湖的好手，也难以察觉和躲闪！
何三只觉得两股恶风扑面，呼吸为之一窒，吓得魂飞天外！他甚至来不及叫出声！
就在两只手即将触及目标皮肉的瞬间——
“叮…咚…铮…”
一缕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琴音，不知从何处幽幽飘来。那并非连贯的乐曲，仅仅是三个独立的、音调各异、却又浑然天成的音色。
第一声“叮”，如同玉珠落冰盘，清亮而微颤。
第二声“咚”，沉若深潭投石，回响悠远。
第三声“铮”，则如金丝乍断，带着一丝锐利的余韵。
这三声独立而玄妙的乐音，仿佛拥有一种无形的魔力，在这方寸窄巷中、在这个极其短暂的瞬间，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力场。
左侧那探向口袋的手，关节在“叮”声入耳的瞬间，猛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中了筋络，动作陡然僵滞变慢，连手指的伸展都变得扭曲滞涩！
右侧那只扼向咽喉的手更惨，“咚”音轻颤入体，那凶徒仿佛心口被无形巨锤擂了一下，闷哼一声，气机猛窒，眼前一黑，探爪之势立时溃散！
“铮！”
当那缕如金弦断绝般的尾音响起时，两个如同铁塔般壮硕、本应一击得手的灰袍汉子，竟像喝醉了酒一般，脚步踉跄，头晕目眩！一人收势不及，狠狠撞在砖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另一个更是脚下拌蒜，软软地向后坐倒，连带着撞翻了墙角的空竹筐，乒乓作响，狼狈不堪！两人眼神涣散，一脸难以置信的茫然，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仿佛刚才那抓下的力量瞬间被凭空抽走！
窄巷墙头，一道素雅如月的身影悄然而现。柳大家静静立在窄墙之上，素色襦裙随风轻轻飘拂，仿佛融入了夜色。她怀中抱着那张古朴的乌木七弦琴，低垂的眼帘甚至未曾抬起看下方一眼，雪白纤长的手指正极其自然地滑过琴弦上某处，仿佛刚才那洞穿时空、足以摧筋断脉的三个神异音节，仅仅是她信手无意的拨弄。
她看也未看那两个在地、兀自眩晕的灰袍人，清澈如寒潭的目光只轻轻扫过墙角散落的破竹筐后面，那个依旧惊魂未定、兀自捂着胸口茫然西顾的少年。确认少年无碍、胸口那封信的轮廓也依旧完好无损后，她的身影微微一动，如同月光流淌般消失在更高处的屋脊之后，了无痕迹。
夜风拂过小巷，卷走零星的竹筐滚动声和两个晕眩汉子的粗重喘息，只剩下远处少年劫后余生、兀自不明所以地拍着胸口、一边嘀咕一边加快逃离的脚步声。
蝉鸣声骤然停歇。
巷子深处，一片不知何时从枝头飘落、边缘微微卷起却仍青翠的树叶，在距离地面仅半寸的高度，诡异的凝滞住了。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定在了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