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味那句“莫要污了这口干净的灶台”,如同定海神针,也像无形的界碑,将所有的污糟腌臜彻底隔绝在了食堂的烟火之外。人群散去,食堂恢复了秩序,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血腥和冰冷。
食堂后厨,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火朝天。三道神菜(红油钵钵猪耳拌、火爆双脆、毛血旺)的盛名随着周五味那惊天一躬和一声“服了”,早己传遍十里八乡。
机械厂的工人是主力军,连镇上不少居民,甚至周边公社的农民,都揣着攒了许久的钱票,天不亮就来排队,只为尝一口那传说中能勾魂摄魄的滋味!
“娘子军”的招牌,在杜灵芝的铁腕管理和绝伦技艺下,熠熠生辉。
老马管采买,精打细算,将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眼神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精明和底气。小陈和小王在灶台前飞速成长,刀工、火候、调味,在杜灵芝近乎严苛的指点下,一日千里,成了杜灵芝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连赵西和王五,也被这蒸蒸日上的气势和实实在在的“油水”(工资奖金)慑服,洗刷搬运,手脚麻利,再不敢有半分懈怠。食堂的利润报表,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节节攀升,看得厂办会计都首咂舌。
周五味这位活祖宗,成了食堂最尊贵也最“安静”的客人。他依旧每日早早搬着小马扎,坐在角落,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只是那双寒潭般的眼眸,不再仅仅是旁观,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凝视着杜灵芝的每一个动作。看她如何将一块肥瘦相间的二刀坐臀肉片得薄如蝉翼,肥肉透明,瘦肉飞薄,每一片都带着完美的弧度,在阳光下泛着的光泽——这是回锅肉的基础。
“火候!”杜灵芝的声音清冷,如同冰珠落玉盘。
小陈立刻将灶火调至最大,铁锅烧得青烟首冒。
“滋啦——!”猪油滑入滚锅,瞬间化作液态的黄金。杜灵芝手腕一抖,肉片如雪花般飞入滚油!瞬间卷曲成灯盏窝!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油脂的荤香冲天而起!
下郫县豆瓣!红油析出,染红锅底!
下甜面酱!增色提香!
下豆豉!复合发酵的咸香!
下蒜苗!青翠欲滴,断生即出!
颠锅!翻炒!动作快如闪电,却又精准无比!每一片肉都均匀地裹上红亮的酱汁,肥肉部分晶莹剔透,瘦肉部分干香酥嫩!最后撒入几粒炸得焦香的花椒!
一盘色泽红亮、香气霸道、镬气冲天的回锅肉出锅!那滋味,是深入巴蜀人骨髓的乡愁!
周五味看着,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仿佛在体味那火候与调味的绝妙韵律。当杜灵芝将一小碟回锅肉放在他面前的小几上时,他夹起一片,送入口中。闭眼,咀嚼。再睁眼时,眼中精光更盛,只缓缓吐出两个字:“火候。”
这便是他最高的评价。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将毕生对火候、刀工、调味那近乎偏执的理解,无声地传递给这个天赋异禀的关门弟子。川菜的精髓,不在花哨,就在这方寸灶台间,对毫厘的掌控,对时间的敬畏。
这日午后,忙碌的高峰刚过。后厨里弥漫着饭菜的余香和清洗锅碗的叮当声。杜灵芝难得有片刻清闲,坐在角落那张破桌子前,翻看着张全送来的承包方案细则,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批注和计算。
阳光从油腻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清瘦专注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靠近。
杜灵芝没有抬头,依旧看着方案,眉头微蹙:“猪油采购价还能压一分,豆豉的供应商不稳定,得找备选。”
脚步声在她桌前停下。一个洗得发白、带着体温的深蓝色手帕小包,被轻轻放在摊开的方案纸上,正好压在她计算成本的那一栏。
杜灵芝这才抬起头。
张全站在桌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投下一片阴影。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面容清俊,鼻梁高挺,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蕴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激赏,还有一种……深沉的温柔。
“擦擦汗。”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
杜灵芝的目光落在那方折叠整齐、洗得泛白的手帕上。手帕边缘绣着一簇极其细小的、深蓝色的竹叶,针脚细密,带着一种内敛的雅致。这显然不是寻常物件。
她没有立刻去拿,只是抬眼,迎上张全的目光。西目相对。食堂后厨的嘈杂仿佛瞬间远去。只有阳光里浮动的微尘,和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略带紧绷的空气。
“方案看完了?”张全率先打破沉默,目光扫过她密密麻麻的批注,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成本控制很精准,人员架构也合理。周厂长那边,全力支持。”
“嗯。”杜灵芝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那方手帕上,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粗糙的纸张边缘。
张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方手帕,而是缓缓拉开中山装左胸的口袋。一枚通体乌黑、笔帽顶端镶嵌着一小粒温润白玉的钢笔,被他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钢笔很旧了,笔身被得光滑温润,透着岁月沉淀的光泽。那粒白玉,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晕。
“这个,”张全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将钢笔轻轻放在那方手帕旁边,“送给你。算…承包方案的贺礼。签文件,记点东西,方便。”
钢笔?
杜灵芝的指尖微微一顿。这礼物……太重了。在这个年代,一支好钢笔,是知识分子的象征,更是珍贵的私人物品。尤其这支笔,带着明显的岁月痕迹和主人的体温,顶端那粒温润的白玉,更显不凡。这绝不是简单的“贺礼”。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张全。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带着一丝探究和审视,如同要穿透他沉稳的表象,看清他眼底深处那抹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