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中的倒影,清晰地映出苏清晚的面容。
她正在为自己上妆。
指尖蘸着最艳丽的胭脂,一点一点,仔细地涂抹在唇上。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仿佛不是在化妆,而是在绘制一张完美的面具。
昨夜那张苍白如纸的脸,那无法掩饰的虚弱,在胭脂与铅粉的层层覆盖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妖冶入骨、媚态天成的太子妃。
她的唇,红得像血。
她的眉,描得精致而疏离。
她的嘴角,重新挂上了那抹恰到好处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微笑。
完美。
无懈可击。
萧长渊就站在不远处,一夜未眠的疲惫让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看着她,看着她亲手将那个真实的、脆弱的、会流血的苏清晚,重新埋葬起来,然后套上那层坚硬的、华丽的、刀枪不入的壳。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说不出的烦闷与压抑。
他现在知道了。
他知道那抹最艳的红,是为了掩盖唇边曾渗出的血迹。
他知道那层最厚的粉,是为了遮挡那毫无生气的惨白。
他知道那副完美的笑,是为了抵挡这世间所有的恶意。
可知道,又能如何?
这种被迫的“知晓”,让他坐立难安,让他无所适从。
“殿下。”苏清晚从镜中看到了他,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柔媚,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公式化的冰冷,“时辰不早了,该入宫向父皇母后敬茶了。”
她站起身,那一身繁复的宫装穿在她身上,衬得她身姿摇曳,贵气逼人。
仿佛昨夜那个在虚弱中挣扎的人,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萧长渊没有说话,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转身先行走了出去。
一路无话。
东宫到皇后的坤宁宫,路途不短。
宫人们抬着步辇,走得平稳至极。
两人并肩坐在辇中,隔着一尺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
坤宁宫内,早己济济一堂。
皇后端坐主位,凤仪威严。一旁坐着的,是二皇子萧长瑞的生母,平日里最得盛宠的刘贵妃。其余的妃嫔,也都按品级坐着,个个锦衣华服,神情各异。
这哪里是敬茶,分明是一场针对新任太子妃的鸿门宴。
“儿臣(臣妾),拜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萧长渊与苏清晚一同跪下,行了大礼。
“起来吧。”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宫女奉上茶来。
苏清晚亲手端起一杯,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请母后用茶。”
皇后并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端详了她片刻,才缓缓开口:“苏氏,你既己嫁入皇家,便是我皇家的人。过去那些是是非非,就都忘了吧。”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往后,当以《女则》、《女训》为戒,静心养性,为太子开枝散叶,方是正途。本宫这里有新抄的《女诫》百卷,你带回东宫,好生抄写百遍,用心感悟其中道理。”
这话,比昨日的敲打,更加严厉。
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德行有亏,需要用《女诫》来“教化”。
满殿的妃嫔,都低下了头,嘴角却都噙着一丝看好戏的笑。
萧长渊的手,在袖中悄然握紧。
他几乎能预感到,身旁的女人,此刻在那副恭顺的面具之下,该是何等冰冷的不屑与嘲讽。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苏清晚更加谦卑的回应。
“母后教诲的是,儿臣定当用心抄录,绝不辜负母后一番苦心。”
她的声音柔顺得像上好的丝绸,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她越是如此完美,萧长渊心中的那股烦躁就越是翻腾不休。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刘贵妃。
她用绣帕掩着唇,笑得花枝乱颤:“皇后娘娘真是用心良苦。不过依臣妾看,太子妃的气度,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想来也是,毕竟是从那等清苦之地待了八年出来的,心性自然磨砺得非比寻常,哪里还需要什么《女诫》来教导呢?”
“那等清苦之地”几个字,她说得又轻又慢,其中的羞辱意味,却像针一样尖锐。
她不仅在讽刺苏清晚待过的破败古寺,更是在暗指她出身不堪,配不上这皇家媳妇的身份!
霎时间,殿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苏清晚的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难堪的局面。
苏清晚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没有听出那话语中的恶意。
就在她准备开口,用她那套完美无瑕的话术将此事揭过之时——
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贵妃慎言。”
开口的,竟然是萧长渊!
他缓缓站首了身体,那高大的身影,瞬间给身旁的苏清晚带来了一片庇护的阴影。
“太子妃乃父皇亲旨御赐,是朕的结发之妻,名字己入皇家玉牒。”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她的过往,便是皇家的过往。贵妃此言,是觉得父皇识人不明,还是想让天下人,都来议论我皇家的识人之道?”
轰!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刘贵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皇后也蹙起了眉头,显然没想到太子会如此维护这个他本该厌恶至极的女人。
整个坤宁宫,落针可闻。
谁不知道太子对这门婚事恨之入骨?谁不知道他视苏清晚为毕生耻辱?
可今日,他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维护她!
苏清晚也愣住了。
她缓缓地,有些不敢置信地,侧过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他的侧脸,依旧是那般冷硬,那般俊美。
可就是这个男人,刚刚,将她划入了他“皇家”的阵营。
就在她看过去的那一刻,萧长渊清晰地感觉到,合欢蛊的链接,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要被她自己忽略过去的情绪波动。
不是算计,不是伪装。
而是一股纯粹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错愕。
与一丝,极其轻微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