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酒辛辣的气味在滚烫的铜锅蒸汽里炸开。赵建国仰脖灌下第二杯,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巴胡茬滴落,在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上洇出深色斑点。他砰地撂下粗瓷酒杯,眼里的血丝在昏黄灯下红得骇人。
这厂,他喷着酒气,手指戳向窗外无边的风雪夜,像台老机器!零件都锈死了!他猛地拍桌,震得铜锅里红汤西溅,老子打过越战,没想叫自己人捅刀!
林振东沉默地夹起一筷子冻豆腐。那乳白的方块在沸汤里翻滚沉浮,吸饱了滚烫的汤汁,慢慢变得柔软丰盈。他把烫嘴的豆腐囫囵咽下,喉间一阵灼痛,才慢慢开口:豆腐搁外头冻硬了,煮透才香软……人得等时机。
时机?赵建国像是被这个词烫着了,布满红丝的鹰眼猛地钉住林振东。他抓起蓝花瓷瓶又倒酒,瓶底只剩个浅洼。酒线抖着注入杯中,溅出几滴落在炭火盆边,嗤嗤作响,腾起细小的白烟。他盯着那转瞬即逝的白烟,声音沉下去,像砸进深井的石头:厂长要把三车间的地皮,卖给日本人。
林振东夹肉的筷子悬在半空。铜锅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赵建国扭曲的脸。
人均五百块!赵建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渣,就把人打发了!老子带出来的兵!焊工老李,车工小刘……他灌下第三杯酒,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抖得像风中的枯草,五百块!买断几十年!买断命!
炉膛里炭火噼啪爆开一颗火星。屋里死寂,只有屋外北风刮过屋檐的尖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喊。林振东慢慢放下筷子。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翻涌——老李师傅肺里积满金属粉尘,咳血死在低矮的平房;小刘南下打工,再无音讯……那三万元带来的罪恶感,此刻被另一种更沉的东西压住。
他把冻得梆硬的羊肉片拨进翻滚的红汤里,看血色迅速褪去,卷曲成灰白的卷。日本人不傻。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开凝固的空气,买地皮是假,要的是三车间地下那两条铁路专用线。有了线,整个西区仓库群都是囊中物。
赵建国捏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他死死盯住林振东,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沉默寡言的技术员。你怎么知道?他声音嘶哑。
林振东没回答,只把涮好的羊肉片夹进赵建国面前空了的蘸料碟里。肉片冒着热气,油星在蒜泥麻酱里晕开。他看着那点晕开的油光,厂里账上早空了,工资都欠了仨月。卖地皮的钱,怕是连堵厂长的亏空都不够。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与其让日本人吞得骨头都不剩,不如……咱自己动刀。
自己动刀?赵建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布满血丝的眼瞪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刀把子在厂长手里!在日本人手里!轮得到你我?
林振东舀起一勺滚沸的红汤,浇进自己碗里漂浮的葱花和香菜末上。碧绿的葱碎瞬间蔫软下去,浓郁的辛香混着羊油的膻气蒸腾起来。他没看赵建国,只盯着碗里打着旋的油花:锈死了的零件,卸下来,擦亮油,还能转。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氤氲的蒸汽,笔首地刺向赵建国通红的眼底,三车间那几台苏联老床子,废铁价都没人要。可厂房骨架是好的。改成仓库,租给南边来的客商,租金……能救急。
赵建国脸上的醉意和暴怒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死寂的清醒。他死死盯着林振东,像要把他从里到外剖开。仓库?租给南蛮子?他慢慢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在咀嚼冰碴子,谁点头?账怎么走?钱……能落到工人饭碗里?
能。林振东斩钉截铁。他推开面前堆着羊骨的小碟,蘸料碗里还浮着一层凝固的羊油,租金不走厂账,单独设个户头。王大柱管车间,心黑,但他小舅子在街道工商所……他蘸着油汤,在油腻的桌面上画了个扭曲的圈,又点了一个点,绕开他,走街道办集体名义,账……我盯着。
赵建国沉默了。他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酒杯粗糙的杯口。炉火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不定。铜锅里的汤咕嘟着,渐渐不再翻滚,表面凝起一层灰白的油膜。窗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雪片扑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良久。久到林振东以为他醉死过去。
赵建国突然发出一声极轻、极沙哑的笑,像破风箱在抽气。他抬起手,不是去碰酒杯,而是伸向铜锅,抓起勺柄,狠狠搅动那锅凝滞的、浑浊的汤底。凝固的羊油被搅散,沉底的辣椒皮、葱姜碎翻腾上来,浑浊的红汤重新开始翻滚、冒泡,散发出更浓烈、更复杂的辛香气味。
他舀起一勺滚烫浑浊的汤,倒进自己空了的酒杯里。酒液混着红油和辣椒皮,在粗瓷杯里翻腾。他盯着那杯可怕的混合物,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浑浊的汤底燃烧。
干了。他说。声音像砂纸磨过铁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