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在无边的夜色中沉重地喘息前行。哐当…哐当…单调而巨大的撞击声穿透单薄的车厢壁,震得人牙齿发酸,骨头缝里都跟着发颤。硬座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几乎凝成了实质,浓烈的汗酸味、劣质烟草的呛人烟气、脚臭味、还有不知谁携带的咸菜和熟食混合发酵的馊味,像一张粘稠的网,死死裹住每一个喘息的乘客。
灯光昏黄摇曳,勉强照亮一张张在长途跋涉中失去神采的脸。有人歪着头靠在椅背上打盹,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有人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掠过的浓重黑暗;有人蜷缩在过道里,枕着破旧的行李袋,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摇晃。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即使车窗开着一道缝隙,灌进来的也只是带着煤灰味的热风。
林振东死死抱着那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袋子里,那三捆用旧报纸和麻绳紧紧捆扎的钞票——三万元巨款——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大腿上,隔着薄薄的帆布,似乎能灼伤他的皮肤。每一次颠簸,每一次旁边乘客无意识的触碰,都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心脏狂跳如擂鼓。
汗水早己浸透了他贴身的秋衣,黏腻地贴在背上。额头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也顾不上擦。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警惕地扫视着车厢里每一个晃动的人影,如同受惊的困兽。左边那个穿着油腻夹克、眼神总是飘忽不定的男人,右边那个抱着大麻袋、似乎睡得昏沉却偶尔眼皮微掀的老农,还有斜对角那个穿着喇叭裤、嚼着口香糖、眼神有意无意扫过他旅行袋的年轻人……每一个人在他眼中都充满了可疑,都可能是觊觎这笔钱的饿狼。
前世冰冷的铁窗,债主狰狞的面孔,王大柱得意的狞笑,还有晓梅绝望的眼泪和妞妞惊恐的眼神……无数恐怖的幻象交替闪现,紧紧扼住他的咽喉。巨大的精神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艰难。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那声音在车厢的嘈杂噪音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时间在粘稠的焦虑中缓慢爬行。车窗外是无尽的黑暗,偶尔掠过几点微弱的灯火,如同绝望深渊中渺茫的萤火。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在一个小站短暂停靠。站台上昏黄的灯光下,涌上来更多疲惫不堪的身影。车厢里更加拥挤,空气更加污浊。
一个穿着破旧棉袄、满脸风霜的农民工,扛着巨大的编织袋,艰难地在过道上挪动。袋子显然过于沉重,压得他腰深深弯下,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和煤灰混合的污迹。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腿脚,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就在他经过林振东座位旁边时,车身猛地一晃。那农民工一个趔趄,沉重的编织袋脱手滑落,粗糙的袋角狠狠砸在林振东的脚背上。同时,他那只沾满污泥、散发着浓重汗臭和泥土味的解放鞋,结结实实地踩在了林振东那只紧紧抱着旅行袋的手上!
剧痛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瞬间袭来!
林振东脑子嗡的一声,一股暴戾的怒火如同岩浆般从心底猛地窜起!前世破产后积累的所有屈辱、所有压抑的愤怒、所有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嗜血的野兽,恶狠狠地瞪向那个手足无措的农民工。他几乎要破口大骂,甚至想挥拳砸向那张惊恐的、布满沟壑的脸!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全身的肌肉都在愤怒地颤抖。那三万元钱带来的巨大压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目标就是眼前这个卑微的、散发着臭气的倒霉蛋。
那农民工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坏了,黝黑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茫然。他笨拙地挪开脚,手忙脚乱地想扶起那个沉重的编织袋,嘴里语无伦次地嗫嚅着:对…对不起…大哥…俺不是…故意的…车晃…他卑微地弯着腰,像一只受惊的虾米,眼神躲闪着林振东的怒火,那姿态充满了底层人面对强势时本能的恐惧和无助。
就在林振东的拳头即将攥紧,恶毒的咒骂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
妞妞!
前世女儿那张苍白的小脸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不是破产后惊恐哭泣的脸,而是更早以前,他带着她挤绿皮火车去城里看病时的情景。那时她还小,发着高烧,小脸通红,软软地靠在他怀里。火车同样拥挤不堪,人挨着人,汗味熏天。他抱着女儿,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生怕她被挤到。一个同样穿着破旧衣服、扛着大包的男人不小心撞到了他,蹭脏了他的衣服。他当时也恼火地瞪了那人一眼。妞妞烧得迷迷糊糊,却伸出滚烫的小手,轻轻摸了摸他皱紧的眉头,声音虚弱得像小猫:爸爸…别生气…
那模糊而遥远的触感,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林振东心头沸腾的暴戾岩浆。
他高高扬起的拳头僵在半空,紧锁的眉头一点点松开,眼中那择人而噬的凶光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自嘲的悲凉。他看着眼前这个惊恐失措、卑微道歉的农民工,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在债主面前同样卑躬屈膝、苦苦哀求的自己。那佝偻的脊背,那惊恐的眼神,那身上散发出的、被生活碾压过的气味…何其相似。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带着浓重的汗臭和脚臭,呛得他喉咙发痒。但他强行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他没有再看那个农民工惊恐的脸,而是僵硬地低下头,用那只没被踩的手,费力地伸进自己工装外套的内兜里。手指触碰到里面薄薄的一叠零钱。他摸索着,抽出了一张十元的钞票。那在1990年,对普通人来说不是小数目。
他看也没看,将那张绿色的钞票塞进了农民工那只沾满污泥、粗糙得如同砂纸的手里。动作有些粗暴,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仓促。
拿着。林振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买点吃的。赶紧走。
那农民工完全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手里那张崭新的十元钞票,又抬头看看林振东冷漠的侧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紧紧攥住了那张钱,嘴唇哆嗦着,深深弯下腰,几乎鞠了个躬,然后扛起那个沉重的编织袋,像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更加狼狈地挤进了更深的、更加拥挤污浊的车厢里,很快消失在晃动的人影中。
林振东没有再看他的背影。他重新低下头,将那只被踩过的手在裤子上用力蹭了蹭,仿佛要蹭掉那恶心的触感和气味。然后,他再次死死抱紧了腿上的帆布旅行袋,将脸转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车厢的晃动似乎更剧烈了。哐当…哐当…巨大的噪音冲击着耳膜。昏黄的灯光下,尘埃在浑浊的空气中狂乱地飞舞。邻座乘客的鼾声、小孩的哭闹声、远处有人大声的抱怨声…一切嘈杂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阻挡在外。
林振东紧紧闭着眼,但妞妞那张苍白的小脸,还有前妻晓梅最后那张只剩下麻木怨恨的脸,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那三万元巨款沉甸甸地压在大腿上,隔着帆布,似乎变得越来越烫,越来越沉重。那不是钱,那是他悬在深渊之上的唯一一根细丝,是他用灵魂抵押换来的、改变命运的第一滴血。
他下意识地将旅行袋抱得更紧,紧到指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黑暗中,只有火车永不停歇的、沉重的喘息声,载着一车厢的疲惫、肮脏、渺茫的希望和沉甸甸的罪恶,向着北方,向着那个依旧冰冷、未知、但或许存在一丝微光的未来,轰然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