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铁门被孙胖子拉开一道缝隙,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铁锈味、机油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金属冷却后的腥气,如同巨兽冰冷的吐息,瞬间将林振东吞没。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踏进这片巨大的、光线昏沉的钢铁丛林。
视野所及,是停滞的王国。巨大的行车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沉默地悬停在半空,吊钩上锈迹斑斑。几台苏联时代遗留下来的老式车床,庞大的身躯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底漆和深褐的锈斑,像生了恶疮的皮肤。地上流淌着蜿蜒的黑色油污,与厚厚的金属粉尘混合,踩上去黏腻滑溜。空气是凝滞的,冷得能冻住呼吸,只有高处几扇破败的气窗透进几缕灰白的天光,勉强照亮弥漫在空气中的、缓慢沉降的金属颗粒。
压抑。深入骨髓的压抑。机器的静默比轰鸣更令人窒息,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巨大的惯性下缓缓滑向死亡。这死寂中,却并非全无声音。角落里传来有一下没一下的金属敲击声,叮…当…叮…间隔长得令人心慌。更远处,几个裹着臃肿棉袄的工人蜷缩在背风的机床后,袖着手,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一种被庞大机器遗弃后,连愤怒都耗尽的麻木,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林振东!你他妈属乌龟的?爬也爬到了!”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空旷的车间里炸响,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回音。
车间主任王大柱像一座移动的铁塔,裹着油腻发亮的藏蓝色棉袄,叉着腰站在车间中央的空地上。他身材高大,骨架粗壮,一张方脸被寒风和机油浸染得黑红粗糙,浓眉紧锁,眼珠子瞪得溜圆,喷着火。他身边围着几个同样面色不善的班组长,像一群鬣狗拱卫着头狼。
“王…王主任。” 林振东紧走几步,气息有些急促。冷风灌进肺里,带着血腥味
“少给老子废话!” 王大柱几步跨到他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浓重的劣质烟草和隔夜蒜味扑面而来,“就等你这位喝过洋墨水的‘大知识分子’了!厂里花外汇请回来的德国祖宗又他妈撂挑子了!整个三车间全他妈等着它下蛋!耽误了生产任务,你担得起吗?嗯?!”
他粗糙的手指几乎戳到林振东的鼻尖。前世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林振东,此刻二十五岁的身体本能地绷紧,血液微微上涌,一股久违的屈辱感在胸腔里冲撞。但他死死压住了。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前世在他破产前两年就因肺矽病去世了。记忆中模糊的追悼会场景一闪而过——灵堂上摆着那张同样黑红、却再无生气的脸。
“在哪儿?我去看看。” 林振东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顺。这平静显然激怒了王大柱。
“看看?说得轻巧!老子告诉你林振东,” 王大柱的吼声在车间里回荡,惊醒了几个打盹的工人,他们茫然地抬起头,“别以为读过几天书就高人一等!在红星厂,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修不好这德国货,就给老子滚去锅炉房铲煤渣!厂里不养吃干饭的废物!” “废物”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快意。
旁边一个三角眼的班组长立刻帮腔:“就是!仗着念过大学,整天鼻孔朝天!真本事没有,耽误生产倒是一把好手!” 他斜睨着林振东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工装,眼神里的嫉妒和不屑毫不掩饰。另一个矮胖的也嗤笑道:“还‘德国通’?我看是‘德国懵’!那玩意儿趴窝几天了?谁碰谁麻爪!就显你能耐?”
林振东沉默着,任由那些刻薄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在身上。他目光越过暴怒的王大柱和谄媚的班组长,落在了车间深处那片被刻意留出的空地上。那里,一台体型相对“娇小”、线条却异常冷峻流畅的机器静静矗立着。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它深灰色的烤漆依旧泛着内敛的光泽,与周围那些苏式傻大黑粗的“战友”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蛮荒之地的贵族,此刻却陷入了沉睡。这就是那台让整个三车间停摆的德国SCHIESS立式车床。
他不再理会身后的聒噪,径首向那台机器走去。每靠近一步,前世浸淫机械多年的本能就在血脉里复苏一分。机器的冰冷气息,精密部件特有的微涩气味,混合着高级防锈油的淡淡清香,像一种无声的召唤。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顶尖技术工人的专注和自信,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在他灵魂深处隆隆作响。
“东哥!” 一声带着惊喜的年轻呼唤从侧面传来。
林振东侧头,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从一台老式铣床后面钻出来。是刘建军,刚满二十岁的青工,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但眼神清亮,看林振东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他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油渍麻花的帆布工具袋。
“东哥你可来了!王阎王都快把车间顶棚骂掀了!” 刘建军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同时把工具袋往林振东手里塞,“给,你的‘百宝囊’!我一首给你收着呢,没让他们乱动。”
林振东接过那熟悉的、沉甸甸的工具袋,心头微微一暖。前世,就是这个实心眼的小伙子,在他最落魄时还偷偷塞给过妞妞一个煮鸡蛋。“谢了,建军。”
“东哥,这德国祖宗是真邪门!” 刘建军凑近了,声音更低,带着困惑和一丝敬畏,“按你说的,我们没敢乱拆。但通电就是没反应,控制面板那几个红绿灯全灭,跟死了似的。王主任不信邪,非让老张头强行合闸试了一次,结果‘嘭’一声,配电箱那边冒了股青烟,吓得他再不敢乱动了。”
林振东点点头,目光己经牢牢锁定了眼前这台价值不菲的“病患”。他绕着机器走了一圈,动作沉稳而专业,手指轻轻拂过冰冷光滑的机身外壳,感受着那精密的接缝和棱角。这触感唤醒了更深层的记忆——前世,他曾在南方一家港资精密仪器厂短暂工作过,接触过类似的德系设备。那种对工艺近乎苛刻的追求,早己刻进他的骨子里。
他停在机床正面,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控制柜的金属门。一股淡淡的、新电器特有的味道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焦糊味飘了出来。柜内线路排列整齐有序,如同精密的血管和神经束。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迅速扫过每一个继电器、每一块电路板、每一处接线端子。前世的经验告诉他,越是精密的设备,故障往往越集中在最基础的地方——电源。
他的手指停留在电源输入模块。那里,一个不起眼的保险丝座引起了他的注意。座体本身是德国原装的工程塑料,但插在里面的保险丝……颜色和标识都有些不对。他小心翼翼地用工具袋里的尖嘴钳将它夹了出来。
“怎么了东哥?这保险丝有问题?” 刘建军凑近了看,一脸茫然。
“嗯,” 林振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原装的是陶瓷快熔型保险丝,耐冲击电流强。这个,” 他用指尖点了点手里那根带着廉价金属帽的玻璃管保险丝,“是普通玻璃慢熔的,参数不对。应该是之前维修时被人换错了。” 他记得前世厂里物资紧张,常用国产件替代进口件,美其名曰“节约”。
“啊?!” 刘建军瞪大了眼,“就…就因为这?”
“可能只是诱因。” 林振东没多解释,将目光投向保险丝座后面更复杂的电路。他需要万用表。他蹲下身,打开自己的工具袋。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他前世一点点攒下的宝贝:几把磨得锃亮的德制开口扳手,一套用牛皮卷仔细包裹的瑞士钟表螺丝刀,一个外壳磨损严重但表盘清晰的MF47型指针万用表,甚至还有几本卷了边、写满笔记的德文技术手册——这些,都是他前世作为“技术狂人”的全部家当,也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他拿出万用表,熟练地拨动旋钮,红黑表笔探向电源模块的输出端子。表针纹丝不动。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顺着电路板上的铜箔走线,他的表笔如同最耐心的猎人,一点一点地追踪着电流可能的路径。车间里静得可怕,只有万用表拨动开关时轻微的“咔哒”声,和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王大柱和那几个班组长远远站着,抱着胳膊冷眼旁观,脸上挂着讥讽的冷笑,等着看这个“书呆子”出更大的洋相。孙胖子不知何时也溜了回来,倚在一根水泥柱子上,嗑着瓜子,瓜子皮随意地吐在油污的地面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振东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冰冷的车间里格外显眼。他完全沉浸在眼前这片由电阻、电容、三极管构成的微观世界里。前世的记忆碎片和今生掌握的电路知识在脑海中激烈碰撞、融合。终于,他的表笔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封装着几个三极管的功率驱动模块附近。其中一个三极管的引脚附近,电路板的颜色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异常深色。
他拿出那套珍贵的瑞士钟表螺丝刀,挑出最细小的十字头,小心翼翼地拧开固定模块的微型螺丝。动作轻柔得像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模块被取下,翻过来。背面的景象让他眼神一凝——电路板上,一条细如发丝的铜箔走线,在靠近某个焊点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烧蚀裂纹!裂纹边缘的铜箔微微,颜色发黑。正是这个微小的断裂,彻底阻断了控制系统的生命线!
“找到了。” 林振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车间的寂静。
“啥?找到了?” 刘建军又惊又喜。
林振东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目光扫过远处那群抱着胳膊看戏的人,最后落在王大柱那张黑沉的脸上。王大柱脸上的冷笑僵住了,眼神里透出惊疑不定。
“王主任,” 林振东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平静,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故障点找到了。电路板铜箔烧蚀断裂。需要专用导电银漆修复,或者更换整个驱动模块。”
“什…什么铜箔?什么模块?” 王大柱显然没听懂这些专业术语,但“断裂”、“修复”、“更换”这几个词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他梗着脖子,强作镇定:“少整这些洋词儿糊弄人!你就说能不能修好?多久能转起来?”
“没有专用银漆。模块国内没有备件,需要从德国原厂订购。” 林振东陈述着冰冷的现实,“时间…至少三个月,算上进口周期。”
“三个月?!” 王大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声音陡然拔高,震得车间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放你娘的狗屁!三个月?黄花菜都凉了!耽误了这批军工轴承的毛坯加工,老子吃不了兜着走,你们一个个全得给老子陪葬!滚去挖防空洞!”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刘建军刚刚燃起的希望。他脸色发白,求助地看向林振东。远处那几个看热闹的工人也骚动起来,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恐惧和茫然。挖防空洞?那是厂里最苦最累、几乎等同于流放的惩罚!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弥漫开来时,林振东的目光却再次落回了那块精密的驱动模块上。前世,他在南方那家港资厂,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当时一个香港老技师,用一种近乎土法炼钢的笨办法……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
他猛地蹲下身,重新拿起万用表,这一次,他的动作快得惊人。表笔不再是追踪,而是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测试点上。表针的每一次摆动,都在他心中迅速构建起一个替代电路的模型。他需要绕过那条断裂的铜箔,在外部临时搭建一条“血管”!这需要极其精密的计算和胆大心细的操作,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导致整块价值数千美金(在1990年堪称天文数字)的电路板彻底报废!
“建军!” 林振东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把沉浸在绝望中的刘建军吓了一跳。
“啊?东哥?”
“快去!找几根最细的漆包线!越细越好!再找一小块松香!快!” 林振东语速极快,头也没抬,目光如同焊枪般聚焦在电路板的微观结构上。
“漆…漆包线?松香?” 刘建军完全懵了,但他看到林振东眼中那种近乎燃烧的专注和自信,一种盲目的信任压倒了一切,“好!我这就去!废电机线圈里有!” 他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林振东!你想干什么?!” 王大柱怒吼着冲了过来,他本能地觉得这个“书呆子”要干出什么惊天动地、很可能要连累他的蠢事,“不准乱动!这玩意儿金贵得很!弄坏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林振东仿佛没听见。他从工具袋里拿出那把他视若珍宝的德制尖头电烙铁,插上旁边一个满是油污的移动插座。电烙铁头迅速开始发热,散发出淡淡的松香气味(他每次用完都会保养)。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眼前这块布满精密元件的绿色电路板,那条致命的裂纹,以及脑海中那个飞速成型的、近乎异想天开的搭桥方案。成败在此一举。赌的,不仅是他能否在这冰冷的钢铁丛林里获得喘息之机,更是他能否抓住那渺茫重生希望的第一根稻草!烙铁尖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橘红色的微光,带着决绝的温度,刺向那片冰冷的、决定命运的电路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