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铁龙CX20轮胎碾过结冰的厂道时,车尾甩出扇形泥浆。李振邦推开车门,意大利手工皮鞋踏进半融的雪水坑,溅湿了裤脚昂贵的毛呢料子。
破厂。他吐出两个字,白雾混着雪茄烟圈升腾,像为这片废墟念悼词。
赵建国搓着冻红的手迎上去,工装棉袄袖口磨出毛边。林振东跟在两步后,视线钉在港商腕间——那块劳力士金表的反光刺得人眼疼。
废料场。寒风卷起铁屑扑在众人脸上。李振邦的羊绒围巾扫过报废的龙门吊,立刻沾上团乌黑油污。他皱眉扯下围巾扔进助理怀里,像丢弃什么秽物。
赵副厂长的改制方案很...他指尖弹了弹计划书,轻飘飘的纸页几乎被风吹走,天真。
林振东弯腰拾起脚边的轴承套圈。锈迹斑斑的铁疙瘩在他掌心转了个圈,露出内侧一道隐秘的刻痕——海德堡钢印。
德国人1943年的淬火工艺。他突然开口,声音盖过风声,表层锈蚀磨掉,芯子还能用。
李振邦的雪茄停在半空。
人群涌向三车间。那台海德堡机床瘫在角落,油污覆盖了铭牌。孙胖子攥着扳手想解释什么,被赵建国眼神逼退。
林振东掀开机盖。陈年积灰簌簌落下,他食指抹过齿轮组,指尖顿时被锋利的金属齿缘割出血口。血珠滴进黄油槽,融开一小片橙红。
看见了吗?他举起染血的手指,主传动轴偏了0.5毫米。
李振邦的助理嗤笑出声。港商却眯起眼,突然褪下手腕的金表。
啪嗒。
劳力士迪通拿落在沾满铁屑的操作台上,蓝宝石表蒙映出顶棚漏下的天光。
修好它。李振邦的雪茄指向机床,再谈合作。
表盘玻璃裂了道蛛网状细纹。林振东拈起表掂量,秒针在他掌心微弱震颤。前世2021年,他在典当行见过同款——那时他己付不起妞妞的化疗费。
需要无磁镊子和放大镜。他头也不抬。
助理从真皮工具箱取出器械时,人群响起抽气声。那镊子尖细得像蚊蝇口器,放大镜镶着玳瑁边框。
林振东却走向车间角落的废料堆。他刨出半截报废的钟表齿轮,又掀开德国机床的备用零件箱。油污满布的铁盒里,静静躺着几枚未启用的精钢轴承珠。
车床启动的轰鸣震落梁上积灰。林振东卡紧齿轮胚料,刀头压下时溅起一簇青蓝火花。金属碎屑如微型瀑布流淌,他鼻尖几乎贴到旋转的工件上。
李振邦的雪茄燃尽。
当啷。一枚崭新齿轮落进托盘。林振东用棉纱擦净油污,替换进劳力士机芯。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时,他屈指轻弹表壳——
嗒。嗒。嗒。
秒针重新走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车间里清晰如心跳。
李振邦接过表。裂纹横贯的玻璃表蒙下,金色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动,像微缩的太阳系在他掌心运行。他忽然扯开衬衫领口,脖颈处赫然挂着枚同样的齿轮吊坠,边缘刻着德文花体:**PR?ZISION**(精密)。
赵建国不明所以。林振东却瞳孔骤缩——前世李振邦的讣告照片上,这枚吊坠嵌在他的墓碑正中。
雪茄烟灰飘落在操作台。李振邦戴上表,秒针走动声淹没在车间呼啸的风声里。他朝助理比个手势。
支票簿展开的瞬间,苏晓梅的身影出现在车间门口。她拎着旧旅行袋,妞妞的小手死死攥着她衣角。袋口露出半截毛线针,针尖闪着冷光。
林振东没接支票。他的视线越过港商肩膀,盯着妻子冻红的脸上。赵建国顺着望去,喉结滚动了一下。
五十万投资。李振邦的钢笔悬在金额栏,笔尖渗出的墨汁像一滴浓黑的泪。或者...他忽然撕下支票,我帮你全家办香港移民。
风卷着雪沫灌进破窗,刮过林振东血肉模糊的后背。他看见苏晓梅后退半步,旅行袋脱手砸在地上。
哐当。
几团毛线滚出来,鲜红的绒线在油污地上蔓延,像正在干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