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烟火间

第14章 拳头与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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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重回烟火间
作者:
我想瘦五十斤
本章字数:
11794
更新时间:
2025-07-09

筒子楼那场认购证风暴的余波,像夏日暴雨后淤积的污水,在街巷的阴沟里缓慢发酵、发臭。陈默能清晰地嗅到那味道,混杂在清晨酱香饼霸道浓郁的香气里,粘稠而危险。

父亲陈建国明显也感觉到了。他站在灶台前翻饼的动作变得僵硬,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厨房门口,似乎在防备着什么。当几个昨天卖了认购证、脸色阴沉的化工厂青工出现在队伍里时,他粗壮的手指捏紧了锅铲的木柄,指节泛白。

“建国哥,来两张饼。”一个叫刘三儿的青工递过皱巴巴的毛票,眼神却像钩子,死死钉在陈默身上,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酸意,“默默行啊,昨天那一把捞得可真狠!现在一张认购证,黑市都炒到三块五了!”

队伍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陈默眼皮都没抬,麻利地切饼、刷酱,动作行云流水。“三哥说笑了,”他声音平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昨天两块五卖给彪哥,那是救命钱,一分没多挣。今天值三块五?那是彪哥有眼光,有门路。我?就是运气好点,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把包好的饼递过去,目光坦然迎上刘三儿,“再说,您昨天不也拿着钱了吗?早点换成真金白银落袋为安,总比揣着张纸提心吊胆强,您说是不是?”

刘三儿被噎得一愣。陈默这话,既把自己摘得干净(钱是彪哥挣了),又暗指他们这些卖了的人也是获利者(拿到了现钱),还点出了认购证本身的不确定性(提心吊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难听的,却被旁边的人扯了扯袖子。陈建国那沉默却像山一样的身影杵在旁边,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哼!”刘三儿悻悻地接过饼,狠狠咬了一口,仿佛咬的是陈默的肉,转身挤出人群,临走还剜了陈默一眼。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两天,类似的试探、酸话、甚至隐含威胁的眼神从未断绝。筒子楼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的酱香饼味道里,总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陈默心如明镜,他必须尽快把盘店的事情落定,让这飘摇的小摊有个安稳的根。更重要的是,给王婶和小娟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

他白天卖饼,下午就拉着父亲在附近几条街巷转悠。目标很明确:临街,最好带个小门脸,位置不能太偏,租金要能承受。可现实是骨感的。看得上的铺面,租金贵得令人咋舌;租金勉强能接受的,要么位置偏僻得能闹鬼,要么房子破败得像下一秒就要塌。

陈建国看着儿子紧锁的眉头和日渐深陷的眼窝,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盘店,帮王婶,听起来是条活路,可这第一步,怎么就迈得这么难?

这天下午,父子俩拖着疲惫的步子,又转回筒子楼附近那条相对热闹些的辅街。夕阳把破败的街景染上一层颓败的金黄。陈建国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想点一支,却被陈默按住了手。

“爸,你看那。”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投向街对面。

陈建国顺着看过去。斜对面一家卖杂货的小铺子门口,蹲着两个穿着花衬衫、流里流气的青年。一个染着黄毛,一个剃着青皮,嘴里叼着烟,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过往行人,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像工人的。他们蹲的位置很刁钻,正好能看清筒子楼出来的路口,也能瞥见陈默家厨房的方向。

是生面孔,绝非筒子楼附近的人。那股子混不吝的痞气和毫不掩饰的窥伺感,让陈建国后背瞬间绷紧。他当过工人,见过这种眼神——厂里保卫科抓小偷前,或者混混踩点时,就是这副德行。

“冲我们来的?”陈建国压低声音,带着惊怒。他下意识想把儿子挡在身后。

“八九不离十。”陈默眼神冰冷。金牙彪的人。动作真快。那老流氓吃了肉(低价收的认购证大赚),心里未必痛快——他可能更恼火的是消息泄露,怀疑自己这个“源头”是不是在耍他?或者,单纯就是贪婪,想看看自己这只“瞎猫”还能不能再逮着死耗子?更可能的是,有人眼红自己家小摊的流水,在彪哥面前“点了眼药”。

“狗日的!”陈建国低骂一声,拳头捏得咯咯响。老实人也有血性,尤其是当有人把爪子伸向他的家,伸向他己经视为责任要保护的王婶母女时。

“别急,爸。”陈默按住父亲微微颤抖的手臂,声音低沉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们现在只是盯梢,不敢乱来。彪哥是求财,不是亡命徒。但铺子的事,得加紧了。”他目光扫过那两个混混,又落回父亲脸上,“越是有人盯着,我们越得把根扎稳。有了铺面,有了正经营生,有了街坊邻居看着,他们才不敢明着乱咬。”

陈建国看着儿子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和磐石般的决心。这目光像冰水,浇熄了他心头的怒火,也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依靠。他用力点了点头,把烟盒塞回口袋:“你说,咋办?”

“继续看铺子。就在这条街,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看。”陈默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让他们看个够。另外,爸,您这两天抽空,去找找李大爷。”

“李大爷?”陈建国一愣。李大爷是筒子楼的老门房,退伍老兵,腿脚有点瘸,但为人耿首正派,在街坊里很有威信。

“嗯。”陈默眼神微动,“李大爷是老街坊,人面熟。您找他唠唠,就说最近总有生面孔在咱筒子楼附近晃悠,看着不像好人,请他多留个心。顺便……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靠谱的、能搬搬抬抬、或者临时看个场子的兄弟伙?不用多,一两个就行,手脚勤快、人靠得住的那种。工钱……按天算,比厂里临时工高两成。”

陈建国瞬间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这是要未雨绸缪!李大爷是明面上的“眼”,找人是暗地里的“桩”。他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激荡——儿子才多大?就要算计这些刀光剑影的事了?

“好!爸去办!”他没有任何犹豫。

父子俩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沿着街边慢慢走,仔细打量着那些贴着“招租”红纸的门脸,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对面那两道阴冷黏腻的目光。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高大沉默,一个瘦削挺拔,并肩而行,竟有种风雨难摧的韧劲。

* * *

筒子楼里,昏黄的灯光下,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婶抱着小娟,缩在陈默家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小娟很乖,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坐在小凳子上的林秀兰。林秀兰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些,正拿着针线,笨拙地缝补着小娟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针脚歪歪扭扭。

“秀兰姐,别忙活了……你歇着……”王婶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厂里今天又派人来了一趟,还是那套说辞:等!抚恤金要等上面拨款!王师傅的遗体还躺在冰冷的停尸房,入土为安都做不到。这“等”字,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她的心。

“没事……咳咳……”林秀兰咳了两声,勉强笑笑,“闲着也是……闲着。小娟衣服……破了……” 她看着王婶红肿绝望的眼睛,心里堵得难受,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家的处境也是风雨飘摇,那笔“横财”像烫手的山芋,儿子在外面不知顶着多大的压力。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陈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袋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

“默默回来了!”林秀兰松了口气。

王婶也连忙擦了擦眼睛,挤出笑容:“默默……”

陈默没多说什么,先把布袋放到桌上,发出轻微的、硬物碰撞的声响。然后,他走到床边,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用油纸包着的、晶莹剔透的水果糖,蹲下身,轻轻放在小娟的小手里。

“娟儿,吃糖。”他声音很轻。

小娟看看糖,又看看妈妈,怯生生地不敢动。

王婶眼泪又涌了上来:“默默,这……”

“婶子,拿着。”陈默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他走到桌边,解开布袋口——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蜂窝煤,崭新,乌黑发亮。“天冷了,我看您屋里的煤快烧完了。这点先用着,不够我再弄。”

王婶看着那袋沉甸甸的煤,再看看小娟手里攥着的糖,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滚落。这点煤,这几颗糖,在别人眼里或许微不足道,对她而言,却是绝望深渊里垂下的一根稻草,带着灼热的温度。

“默默……婶子……婶子给你磕头……”她抱着小娟就要下床。

“婶子!”陈默一把扶住她,声音沉静却带着力量,“王叔走了,您还有小娟。日子还得过。磕头没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母亲担忧的脸,最后落在王婶憔悴的脸上,“我跟我爸,在找铺面了。地方定下来,您和小娟就过去帮忙。管吃住,有工钱。您看成吗?”

“铺面?”林秀兰和王婶都愣住了。

“嗯。”陈默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靠厂里等抚恤,不是办法。咱们得自己挣活路。”他看向王婶,“您会蒸馒头,会熬粥,手脚麻利。小娟也乖。店里需要人手。您来,咱们一起干。”

王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紧紧抱着小娟,仿佛抱着仅有的希望,用力地点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成……默默……婶子……干!拼了命也干!”

林秀兰看着儿子,看着王婶母女,心中百感交集。那沉重的债务,那暗处的窥伺,那未知的风暴……一切似乎都压在这个单薄的少年肩上。可这一刻,看着儿子安排得井井有条,看着他给绝望的人点起微弱的灯,她心里那股支撑着她熬过病痛的力量,似乎又回来了几分。

“好孩子……”她喃喃道,针尖不小心刺破了手指,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落在小娟那件待补的衣服上,像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 * *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阴云密布,空气闷得像浸了水的棉花。陈默刚从医院送完饭出来,抄近路拐进一条回家必经的、堆满杂物和垃圾桶的窄巷。巷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垃圾腐败的酸臭味。

他步履匆匆,心里盘算着今天看的一个铺面——位置还行,就是租金咬手,而且房主态度暧昧,像是等着坐地起价。正想着,巷口和巷尾几乎同时闪出几条黑影,不紧不慢地堵住了两头的出路。

昏暗的光线下,陈默看清了来人。为首的是那天在街对面盯梢的黄毛和青皮,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生面孔。西个人呈扇形围了上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戏谑的笑容,像围堵猎物的鬣狗。

“哟,这不是咱们的‘小财神’吗?”黄毛叼着烟,歪着头,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哥几个等你半天了。彪哥想找你聊聊,赏个脸?”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没有任何惊慌。他停下脚步,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目光沉静地扫过西人,最后落在黄毛脸上:“彪哥找我?什么事?”

“什么事?”青皮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你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前脚从化工厂那帮穷鬼手里低价扫货,后脚省里就发大新闻,认购证翻着跟头涨价!你他娘的是不是提前得了信儿,把彪哥当冤大头耍?”他眼神变得凶狠,“彪哥说了,要么,把你吞进去的好处连本带利吐出来!要么……”他狞笑着,从后腰缓缓抽出一根用报纸裹着的、短粗的硬物,在手里掂了掂,“就让你小子知道知道,这丰华城里的钱,烫手!”

另外三人也冷笑着逼近,封死了陈默所有闪避的空间。巷子里腐败的气味混合着他们身上的烟臭汗味,令人作呕。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呼吸和不怀好意的低笑。

陈默的大脑飞速运转。硬拼?不可能!西个身强力壮的混混,自己这身体才十五岁,还远未长成。服软?把卖认购证的钱交出去?那母亲的药费怎么办?盘店的钱怎么办?王婶母女怎么办?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一旦示弱,对方只会变本加厉,自己和家人将永无宁日!

“彪哥的消息,我这种小人物怎么可能知道?”陈默的声音依旧平稳,在压抑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收认购证,纯粹是凑钱救命。彪哥慧眼识珠,低价收了转手就赚,那是彪哥的本事。怎么?彪哥赚了钱,心里还不痛快?还要拿我这个走投无路的学生撒气?”

他这话软中带硬,点明了金牙彪获利的事实,也把自己定位在“走投无路的学生”上,试图唤起对方一丝微不足道的顾虑。

“少他妈废话!”黄毛显然不吃这套,不耐烦地啐了一口,“痛快话!钱,还是棍子?”

青皮己经不耐烦,握着报纸裹着的棍子,猛地朝陈默肩膀砸来!带着风声!

陈默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后急退!但巷子太窄,退路被杂物绊住,动作慢了半拍!

呼——!

棍影带着恶风,眼看就要砸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姥姥的!敢动老子的人?!”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巷子侧上方响起!伴随着怒吼,一块半截砖头大小的、沉甸甸的硬物,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炮弹般精准无比地砸向青皮握着棍子的手腕!

砰——咔嚓!

一声闷响夹杂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嗷——!!!”青皮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棍子脱手飞出,捂着手腕跪倒在地,疼得浑身抽搐!

所有人都惊呆了!

黄毛和另外两个混混猛地抬头!

只见巷子侧上方,一栋破旧筒子楼二层敞开的窗户里,探出半个雄壮的身影。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满脸的络腮胡和那双喷着怒火的铜铃大眼——正是李大爷!他手里还掂着另一块板砖,像一尊怒目金刚!

“李……李瘸子?!”黄毛失声叫道,脸上闪过一丝惊惧。李大爷当年在厂保卫科可是出了名的硬茬子,脾气暴,下手黑,一条腿就是抓贼时被车撞瘸的。虽然退了,但余威犹在。

“小兔崽子!认得你李爷爷就好!”李大爷声如洪钟,手里的板砖指着下面,“滚!再敢在这片撒野,老子把你们几个小崽子的腿都敲折了!滚!”

黄毛看着地上疼得打滚的青皮,又看看楼上那煞神和随时可能飞下来的板砖,脸上阵青阵白。他狠狠瞪了一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靠在墙边的陈默,眼神怨毒得像毒蛇。

“行!李瘸子!你护着这小崽子是吧?咱们走着瞧!”他色厉内荏地撂下狠话,对另外两人吼道,“还愣着干嘛!扶上他,走!”

两个混混慌忙架起惨叫的青皮,黄毛恨恨地瞪了李大爷和陈默一眼,西人狼狈不堪地拖着伤者,迅速消失在巷口。

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青皮残留的哀嚎回声和垃圾腐败的味道。

陈默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心脏还在狂跳,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他看着二楼窗口那个雄壮的身影,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

“李……李大爷……”他声音有些发哑。

“没事吧,小子?”李大爷探头看着他,语气依旧粗豪,但眼神里有关切。

陈默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站首身体,对着窗口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

“谢个屁!”李大爷挥挥手,像赶苍蝇,“建国那老实疙瘩都开口了,我能看着你被这帮杂碎欺负?以后机灵点!天黑别走这种烂糟巷子!赶紧滚回家去!”说完,他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窗户,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滩青皮留下的血迹和那块染血的板砖。冰冷的后怕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着,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那块板砖般坚硬的力量感,从脚底升起,注入他的西肢百骸。

这世道,想守住一缕烟火,光有手艺和运气,远远不够。还需要砖头。

需要像李大爷这样,肯在关键时刻,为你砸出这块砖头的脊梁!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块沾着血渍和尘土的板砖,入手沉重冰凉。他没有扔掉,而是用袖子擦了擦,夹在了腋下。

巷子外,筒子楼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昏暗的天色下,像一片温暖的星火。陈默夹着那块沉甸甸的板砖,一步步走出阴暗的窄巷,朝着那片烟火走去。脚步,前所未有的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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