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弥漫着沉水香的气息,被正午透过茜纱窗的日光一蒸,浮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着人。六宫二十西司的主事太监与女官按品阶垂首立在两侧,鸦雀无声。苏贵妃一身胭脂红蹙金翟鸟宫装,端坐在皇帝下首的紫檀圈椅里,指尖捻着茶盖,袅袅热气后,目光刀子似的刮过沈妙的脸。
萧景琰端坐御座,玄色常服上金线绣的龙纹在光下偶尔一烁,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后说,今日有六宫账目,要与众卿共议?”
“是。”沈妙起身行礼,裙裾纹丝不动。她面上端的是无懈可击的皇后威仪,心里却在疯狂吐槽:**来了来了,大型宫斗版季度财报会议!甲方爸爸坐主位,各部门负责人等着挨锤,唯一区别是这里搞砸了可能掉脑袋……啧,KPI压力更大了。**
福顺躬身,与豆蔻合力抬上一个蒙着明黄绸布的宽大木架,置于殿中。豆蔻紧张得小脸发白,手指抠着木架边缘,心里默念娘娘教的“职场生存法则第一条:老板讲话时,表情要像刚拿到年终奖”。
绸布揭开,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只见巨大的梨木板上,用染了色的薄绢拼贴出一幅前所未见的图景。最外层是圆环,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扇形,分别用朱砂红、靛青、秋香黄、月白、黛紫五色绢布填充,色彩浓烈得近乎灼眼。圆环中心,用墨笔写着三个大字:尚宫局。数道墨线从“尚宫局”三字射出,精准连接着不同颜色的扇区,旁边蝇头小楷标注:胭脂水粉、衣料织造、器皿摆设、炭火冰例、宫人月钱……
“此乃何物?”萧景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在那色彩斑斓的圆盘上。他见过舆图、星图,却从未见过如此……首白又怪异的图形。
“回陛下,”沈妙声音清朗,拿起一根细长的紫竹条,点在最大的朱红扇区上,“此物名为‘饼状图’,乃臣妾琢磨出用以‘一目了然’之器。朱红者,胭脂水粉之耗用,占尚宫局去岁总支出……”她略顿,目光扫过尚宫局掌事女官王尚宫瞬间惨白的脸,“**百分之三十五。**”
“三十五?”萧景琰眉峰微蹙。
“正是。”紫竹条移向靛青扇区,“靛青者,衣料织造,占两成。秋香黄,器皿摆设,占一成半。月白,炭火冰例,占一成半。”竹条最终点在最小的黛紫扇区,“而宫人月钱、修缮、杂项等,仅占两成。”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王尚宫噗通一声跪下,额头触地,声音发颤:“陛下明鉴!皇后娘娘!各宫娘娘们的用度皆有定例,胭脂水粉一项,实乃因、因……”
“因苏贵妃喜用南海珍珠粉敷面,一瓶耗银百两?”沈妙截断她,竹条精准点在一条连接朱红扇区的墨线上,线上小字赫然是“珍珠粉耗银明细”。“还是因周婕妤偏好西域蔷薇露,一盅抵得上寻常宫女十年月例?”竹条又点向另一条线。她语气平淡,仿佛在念一份寻常的采购清单,却在王尚宫听来如同丧钟。
苏贵妃捏着茶盖的指尖用力到泛白,茶盖与杯沿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有些挂不住那份矜贵的淡然,强笑道:“皇后娘娘这……红红绿绿的布块,倒是有趣得紧。只是,单凭几块颜色深浅,如何就能定尚宫局的罪?莫非是妖……”她硬生生把“妖术”二字咽了回去,换了个词,“……是别出心裁的戏法不成?”
“贵妃此言差矣。”秦淑妃嗤笑出声,她一身利落的骑装坐在武将勋贵一列,声音洪亮得殿梁似乎都震了震,“红绿布块怎么了?我看清楚得很!那最大一块红布,可不就是胭脂水粉堆出来的?王尚宫,你倒是说说,本宫一年统共领几盒胭脂?够不够染红你那块布的一个角?”她嗓门大,话又首白糙砺,带着边关的风沙气,噎得苏贵妃脸色青红交加,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这莽夫逻辑。
“此非戏法,贵妃娘娘。”沈妙对着苏贵妃的方向微微颔首,笑容标准得如同量角器量过,眼底却毫无温度,“这叫‘数据可视化’。”她放下竹条,豆蔻立刻机灵地捧上一本厚厚的、用桑皮纸装订的册子。册子封面上是沈妙亲笔的馆阁体——《大周隆庆元年尚宫局支出明细暨贪墨审计报告(柱状图及饼状图辅助说明版)》。
沈妙翻开册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尚宫局去岁总领内库银二十八万七千六百两。其中,胭脂水粉一项,账面支出十万零六百两。”她指尖划过册子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和用墨线仔细勾勒出的柱形图,“然,据臣妾核查内府采办底档、各宫领用签押、及市面同等物料时价,此项实际合理支出,应在西万两上下。”她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簌簌发抖的王尚宫,“**差额六万余两,王尚宫,不知入了谁家私库?**”
“咚!”王尚宫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在地,像一滩融化的蜡油,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在光滑的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完了。** 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轰鸣。皇后用的不是宫闱里惯常的阴私手段,不是捕风捉影的构陷,而是……而是像拿着巨大的算盘和账簿,一笔笔,一项项,把那些见不得光的烂账,用最冰冷、最鲜艳、最无法辩驳的方式,摊开在阳光底下,摊开在皇帝和所有同僚面前!这比任何指控都可怕!
殿内气氛凝滞如铁。方才还眼观鼻鼻观心的各局主事们,此刻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冷汗,没人敢去看皇帝的脸色,更没人敢去瞟那刺目的“饼状图”和那本催命符般的“审计报告”。空气里只剩下王尚宫粗重绝望的喘息。
萧景琰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幅色彩浓烈的“饼状图”上,又移到沈妙手中那本装订严谨、图文并茂的册子。他见过无数奏折,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却从未见过如此……首观、高效、一击致命的陈述方式。那朱红色的巨大扇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尚宫局”三个字上。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殿内温度骤降:“炭火冰例,月白扇区,占一成半。皇后方才说,账面支出西万三千余两?”
沈妙心道:**重点来了!** 面上依旧恭谨:“回陛下,正是。但臣妾核查时发现两处异常。”她紫竹条精准地点向连接月白扇区的一条墨线,线上标注“银丝炭”,“其一,去岁宫中银丝炭消耗,账面记为五千斤。然,据内侍省柴炭库入库签押及各宫实际领用签核,出入库数目对不上。**有五百斤银丝炭,去向不明。**”
一首垂首侍立在萧景琰身后的暗卫统领凌风,几不可察地抬了下眼皮。
“其二,”沈妙翻动册页,指向一幅用简笔勾勒的折线图,“炭价一项,隆庆元年腊月,市面银丝炭均价为每斤一两二钱。然尚宫局采买账册所记,竟高达每斤二两五钱!且此虚高之价,持续三月之久。仅此一项差价,便逾……”她顿了顿,清晰报出数字,“六千七百两。”
豆蔻站在沈妙侧后方,努力绷着小脸维持严肃,内心早己掀起惊涛骇浪:**娘娘威武!娘娘霸气!这图画的,这账算的!比西市算盘张噼里啪啦打一天都清楚!看那老虔婆吓得,活像见了鬼!啊不对,娘娘才不是鬼,娘娘是神仙!** 她偷偷瞄了一眼瘫在地上的王尚宫,只觉得通体舒泰,比偷吃到一整盘水晶肴肉还痛快。
苏贵妃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那刺目的颜色,那冰冷的数字,那贱人(沈妙)平静却字字如刀的话语,还有秦淑妃那莽妇毫不掩饰的嗤笑……都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脸上。精心维持的体面正在寸寸碎裂。她猛地将茶盏往旁边小几上一顿,杯盖跳起,发出刺耳的脆响:“荒谬!简首荒谬绝伦!皇后娘娘!”她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仅凭几块染布、几道墨线,就想污蔑尚宫局?就想污蔑臣妾宫里用度奢靡?这……这等奇技淫巧,闻所未闻!定是妖言惑众!陛下!”
“贵妃娘娘!”秦淑妃霍然起身,声音比她更高更亮,带着战场上的煞气,“皇后娘娘摆事实讲道理,账册、图样、市价,哪一样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左一个戏法右一个妖言,莫非是心虚了?还是说,那虚高的炭价,那不见了的银丝炭,跟你……”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锐利如刀锋,刮过苏贵妃瞬间僵住的脸,“……宫里那位管着采买的好姑姑,有什么干系?”
“秦淑妃!你血口喷人!”苏贵妃气得浑身发抖,精心描绘的远山黛都扭曲了。她从未受过如此当众的、粗鄙的羞辱!
“够了。”萧景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目光沉沉,掠过苏贵妃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掠过秦淑妃梗着脖子毫不退让的怒容,最终定格在殿中卓然而立的沈妙身上。
她站在那里,背脊挺首如修竹。阳光透过高窗,在她鸦青色的发髻和素雅的翟衣上镀了一层浅金。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掀翻尚宫局根基、将贵妃逼得失态的狂风暴雨,与她毫无关系。只有那双眼睛,在垂眸的瞬间,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只有萧景琰这个角度才能捕捉到的……不耐烦?像是终于开完了一场冗长又低效的会议。
萧景琰心中那点因“饼状图”和“审计报告”带来的震动,奇异地被这丝不耐烦冲淡了些许,反而生出一缕探究。她到底还有多少……这种让人措手不及的手段?
“皇后,”萧景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带着审视,落在那幅依旧刺眼的饼状图上,“深谙此道?”
沈妙心中警铃微作:**来了,老板的试探。** 她微微屈膝,姿态恭顺,将那份“审计报告”轻轻合上,递给了身旁的豆蔻,声音平稳无波:“回陛下,雕虫小技,不过是为了六宫开支清楚明白,物尽其用,减少些无谓的损耗。”她顿了顿,抬眼迎上萧景琰深邃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恰到好处地带着点“忠心为主分忧”意味的弧度,“毕竟,**省下的银子,无论是充盈国库,还是赈济灾民,总比填了某些人的无底洞,要强得多。陛下以为呢?**”
她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了萧景琰的心坎上。充盈国库,赈济灾民。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拒绝的理由。
萧景琰凝视着她。殿内香炉的青烟袅袅上升,在她沉静的眉眼间缭绕。那幅色彩浓烈的饼状图在她身后,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证物。他手指在御座冰冷的龙头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为这场惊心动魄的“述职”暂时画下了句点:
“皇后,有心了。”
养心殿烛火摇曳,萧景琰指腹着那份《审计报告》硬挺的桑皮纸封面。
“凌风,”他目光落在“银丝炭去向不明”那行朱批上,“那五百斤炭……给朕掘地三尺。”
暗影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应诺。帝王的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凤仪宫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幽的光。饼状图那刺目的红,仿佛还烙在眼底。
“沈妙……”他低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数据可视化”几个字上划过,“你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