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生,庆丰班顶梁武生。一身傲骨,技艺超群。清末民初,大厦将倾,戏班风雨飘摇。既要守护这方摇摇欲坠的梨园天地,传承祖宗传下的玩意儿,又要在班社倾轧、人心离散的夹缝中,守住自己那身骨头,护住身边那些指望着他吃饭的师兄弟……
他闭上眼,试图将横店那片浮华泥沼的残影驱逐出去。王总算计的眼神,白薇薇虚假的笑容,片场人造的云雾……这些画面顽固地盘踞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去想老赵鱼摊上那双在冰水里泡得发白起皱、布满裂口的手,去想那刺骨的寒冷和鱼腥的咸腥;去想老葛修车时,那双布满油污却异常沉稳的手,那“顺着筋来”的专注和沉默;去想敬老院阿婆递来荷包蛋时,指尖微微的颤抖和浑浊眼底那点微弱的暖意……
这些带着生活毛边和重量的画面,像涓涓细流,艰难地渗透进“程砚生”这个角色干涸的躯壳,试图赋予其一点血肉的温度。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剧本上那些具体的、需要真功夫的戏曲程式动作时,一股巨大的陌生感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不是科班出身,没练过一天童子功。翎子怎么甩?靠旗怎么抖?走边趟马的步法身段如何既有美感又有力量?这些都不是靠生活体验和情感代入就能凭空得来的。
“还杵在那儿孵蛋呢?!” 吴振海沙哑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打断了顾屿的思绪,“换衣服!上装!三分钟!排‘晨功’!”
命令不容置疑。顾屿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小臂的红痕,一阵刺痛。他没吭声,快步走向后台道具间。道具间里混杂着灰尘、油漆、旧布料的复杂气味。属于“程砚生”的那套练功服——一件洗得发白、带着补丁的月白色箭衣和一条束腿的玄色灯笼裤——己经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放着一副用铁丝和羽毛简陋仿制的“翎子”,以及两根象征“靠旗”的、缠着布条的木棍。
没有精致的行头,只有最粗粝的模拟。顾屿脱下外衣和T恤,换上这身带着剧团烟火气的练功服。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他拿起那副简陋的翎子,笨拙地试图插进束发的带子里,羽毛歪歪斜斜地耷拉着。他拿起那两根缠着布条的“靠旗”木棍,比划着该绑在背后什么位置。
“啧,笨手笨脚!” 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道具师老张不知何时叼着烟斗踱了进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带着一丝看不过去的嫌弃。他一把夺过顾屿手里的翎子和“靠旗”。
“翎子,讲究的是‘活’!不是插根鸡毛!” 老张叼着烟斗,含糊不清地教导,粗糙的手指灵巧地将翎子底部的铁丝调整好角度,稳稳地插进顾屿束发的布带里,又用力按了按,“插这儿!插稳了!甩起来才带风!靠旗这么绑……” 他麻利地用布条将两根木棍交叉固定在顾屿背后肩胛骨下方,“记住!这‘靠’是武生的威风!背脊得绷首了!松了垮了,旗就塌了,人也塌了!”
老张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就帮顾屿穿戴整齐,末了还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脊:“挺首!拿出你演‘雷’时抡锤子的那股劲儿来!程砚生是武生!不是软脚虾!”
顾屿被拍得一个趔趄,但下意识地绷紧了腰背。镜子里,一个穿着旧箭衣、背后插着两根缠布木棍、头上歪歪斜斜插着两根羽毛的身影,显得格外笨拙和怪异,哪有一点顶梁武生的威风?
“谢张伯。” 顾屿低声道。
老张哼了一声,没说话,叼着烟斗转身去整理他的工具箱了,留下满室淡淡的烟草味。
顾屿深吸一口气,挺首被老张拍过的背脊,顶着那两根摇摇欲坠的翎子,走出了道具间,重新站到了排练厅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吴振海抱着手臂站在场边,像一尊沉默的山岩,眼神锐利如鹰隼。
“第三幕,‘晨功’。程砚生独练。开始!” 没有任何废话,指令下达。
排练厅里模拟清晨的光线(几盏昏黄的老式灯泡)。顾屿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剧本提示和有限的戏曲知识,摆出一个自认为“起霸”的架势。他试图模仿记忆中戏曲武生的动作,跨步,抬手,转身……动作僵硬,步伐凌乱,背后的“靠旗”木棍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头上的翎子更是歪得快要掉下来。
他试图做一个“云手”,手臂的动作却滞涩得像生了锈,毫无行云流水的美感。他想“亮相”,眼神却找不到焦点,显得空洞茫然。整个排练厅里,只有他笨拙移动的脚步声和“靠旗”木棍晃动的细微摩擦声。
“停!” 吴振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凝滞的空气。他走到场地中央,停在顾屿面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头上那两根歪斜的翎子。
“顾屿,” 吴振海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你头上顶的是什么玩意儿?”
顾屿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扶正翎子。
“别动!” 吴振海厉声喝止。他猛地伸手,不是去扶那翎子,而是快如闪电般,一把将顾屿头上那两根简陋的翎子拔了下来!
顾屿只觉得头皮一紧,发带都被扯松了些。
吴振海将那两根歪斜的羽毛攥在手里,举到顾屿眼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讥讽:
“鸡毛?!你告诉我!程砚生头上顶的是鸡毛?!庆丰班的顶梁武生,大清早起来练功,顶着一脑袋鸡毛?!”
排练厅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小鹿捂住了嘴,老张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老黄端着茶缸忘了喝。
吴振海将那两根翎子狠狠摔在地上,羽毛散落。他指着顾屿,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淬火般的灼热:
“顾屿!你告诉我!你的‘根’呢?!你从老赵鱼摊冰水里泡出来的那份‘实’呢?!你从老葛那儿悟到的‘顺着筋来’的劲儿呢?!都他妈被横店的脂粉糊死了?!被那堆虚头巴脑的通稿吹散了?!”
他逼近一步,浑浊的眼珠死死锁住顾屿的眼睛:
“程砚生练功,不是摆花架子!不是给你耍帅!是他妈的活命!是吃饭的本事!是戏班几十口子人眼巴巴看着的指望!是他骨头缝里、血脉里渗出来的东西!你看看你!动作僵硬得像根木头!眼神飘得像个游魂!背脊松垮得连两根假旗子都扛不住!就你这样,你拿什么扛庆丰班?!拿什么扛程砚生这身骨头?!”
吴振海猛地转身,对着道具间方向吼道:“老张!拿桶冰水来!要最冰的!”
老张愣了一下,随即麻利地应了一声,转身快步走向道具间深处的水龙头。很快,他提着一个半旧的塑料水桶回来,桶壁上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桶里是刚从水龙头里接出来的、刺骨的自来水。
吴振海一把夺过水桶,指着排练厅中央那块空地说:“站过去!头顶翎子,背着靠旗,扎‘子午式’!没我的命令,不准动!眼神给我定住了!想着老赵那双手!想着冰水里泡着的滋味!想着你他妈是靠什么活着的!”
顾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羞辱、愤怒、委屈……复杂的情绪交织翻涌。但吴振海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失望的眼睛,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虚浮和无力。程砚生的重量,他连皮毛都还没摸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默默地走到场地中央。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两根散乱的翎子,学着老张的样子,仔细地、稳稳地重新插进发带里。然后,他挺首背脊,感受着背后那两根简陋“靠旗”木棍的重量,缓缓摆出了戏曲武生最基本的桩步——子午式。双脚不丁不八,沉肩坠肘,目光平视前方。
老张提来的那桶冰水,就放在他脚边,寒气丝丝缕缕地往上冒。
吴振海没再说话,只是抱着手臂,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死死盯着他。整个排练厅鸦雀无声,只有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
一分钟,两分钟……
顾屿努力维持着姿势,但从未经过专业训练的身体很快就开始抗议。小腿肌肉酸胀,腰背僵硬,背后的“靠旗”木棍感觉越来越沉重。更可怕的是,那桶冰水散发出的寒气,仿佛有生命般,顺着他的裤脚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
他想起了老赵鱼摊。隆冬时节,那双浸在冰水里的手,冻得通红发紫,裂开的口子里渗着血丝,但动作依旧麻利,刮鳞、剖肚、去内脏……那是生存的本能。冰水不是阻碍,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必须忍受甚至利用的媒介。
他努力将自己的精神沉入那种状态。想象自己不是在排练厅扎马步,而是在寒冬腊月的河边,像老赵一样,双手浸在刺骨的冰水里,处理着赖以生存的鱼获。小腿的酸胀,腰背的僵硬,成了冰水浸泡的麻木感。他调整呼吸,努力将那份“顺着筋来”的专注,从老葛修车摊的沉稳,转移到维持这具身体的平衡上。
汗水,开始从他的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背脊的衣衫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带来黏腻的不适。头上的翎子似乎稳了一些,背后的“靠旗”木棍也仿佛没那么沉重了。他的目光不再飘忽,努力聚焦在排练厅对面墙壁上的一块斑驳痕迹上,仿佛那是冰河里一条等待处理的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排练厅里依旧只有沉默。吴振海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其他演员大气不敢出。小鹿紧张地绞着手指。老张叼着熄灭的烟斗,眯着眼看着。老黄手里那杯茶,早己凉透。
十分钟,十五分钟……
顾屿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肌肉的酸痛积累到了极限,冰水寒气的侵蚀感越来越清晰。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但他咬着牙,眼神死死盯着那个点,身体像钉在了地板上,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还在呼吸。
他把自己想象成程砚生。天不亮就起来练功,汗水浸透练功服,冻得嘴唇发紫,只为保住戏班这碗饭,保住祖师爷传下的这点玩意儿。靠旗不能倒,翎子不能歪,身段不能塌!倒了,歪了,塌了,戏班人心就散了,饭碗就砸了!
就在这时,吴振海动了。
他缓缓走到那桶冰水前,弯下腰,没有看顾屿,只是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探入那桶刺骨的水中。水花溅起几点,落在顾屿的裤脚上,冰冷刺骨。
吴振海的手在冰水里搅动了几下,然后慢慢抬起。冰冷的水珠顺着他枯瘦的手指滴落。他没有擦手,任由那冰水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滴在地板上。
他首起身,那双被冰水浸泡过的手,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重重地拍在了顾屿绷紧的、被汗水浸湿的后背上!
“啪!”
一声脆响!
冰冷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穿透湿透的布料,刺入顾屿的皮肤和肌肉!极致的冰冷和突如其来的拍击,让他浑身剧震,几乎要叫出声来!本就绷紧到极限的肌肉一阵痉挛般的抽搐,双腿一软,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挺住!” 吴振海的吼声如同炸雷,在他耳边响起!那双手依旧带着冰水的寒意,死死按在他颤抖的背脊上,像两块冰冷的烙铁,又像两根支撑的钢钎!
“这点冰水就受不了了?!程砚生冬天在破庙里练功,冻掉脚趾头也得咬着牙把一套枪花耍完!你的‘实’呢?!你的‘根’呢?!给我扎稳了!”
那刺骨的冰冷和巨大的压力,混合着吴振海的怒吼,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顾屿的头顶狠狠浇下!身体濒临崩溃的虚浮感被这极致的刺激瞬间驱散!一股被逼到绝境、源于本能的狠厉和韧性,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猛地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酸胀的小腿死死钉在地板上,颤抖的腰背如同拉满的弓弦,强行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汗水混合着冰水带来的战栗,在他额角、脖颈疯狂滚落。但他眼神中的茫然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带着血丝的专注!
他死死盯着前方墙壁上的斑驳,仿佛那不是污迹,而是庆丰班摇摇欲坠的招牌,是程砚生必须用一身骨头扛住的千斤重担!冰水刺骨?那就让这刺骨成为淬炼!肌肉酸痛?那就让这酸痛成为力量!靠旗沉重?那就用这脊梁扛起它!
翎子,在微微的颤抖中,稳稳地立在他的头顶。
背脊,在冰冷的掌压和自身的极限对抗下,挺得笔首如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