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库房位于外院深处,由王氏的心腹老仆崔忠把守。这崔忠生就一副刻薄相,三角眼,鹰钩鼻,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审视七分轻蔑,尤其对二房这位庶出的二小姐。
此刻见崔明薇持着主母对牌前来,他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二小姐安好。主母吩咐了,您要查助学银的旧账?库房重地,规矩多,老奴陪您进去,您要哪一年的,老奴给您取来便是。”
这是防着她乱翻。崔明薇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温婉:“有劳崔管事。我要近十年的,主要是甲子年……哦,永熙元年,到永熙十年的,辛苦您了。”她故意将“甲子年”说成“永熙元年”,显得自然无比。
崔忠眯了眯眼,没听出异样,转身进了库房深处。库房极大,弥漫着陈年纸张、樟木箱和灰尘混合的沉郁气味。
高高的木架排列如林,上面堆满了各式账册、契书、卷宗,年份越久,堆放的角落便越深、越暗。
崔忠搬来了厚厚一摞账册,重重放在靠门的一张积满灰尘的条案上,激起一片灰雾。“喏,永熙元年到十年的助学银账目都在这里了。二小姐请便,老奴就在门外候着。”他指了指条案旁唯一一张瘸腿的方凳,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就在这看,别想乱跑。
“多谢崔管事。”崔明薇毫不在意,用帕子拂去凳上灰尘,从容坐下。她先拿起最上面永熙十年的账册,翻开,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清晰的条目,看得极为认真,不时提笔在一旁的素笺上记录几笔,俨然一副尽心核查的模样。
崔忠倚在门口,起初还紧紧盯着,见她果然只翻看助学银账册,并无异动,便渐渐松懈下来,靠着门框打起了盹。
时间一点点流逝,库房内光线越发昏。崔明薇翻完了永熙五年、六年……动作沉稳,呼吸平缓,唯有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击。
终于,她的手伸向了那本封面己经磨损、纸张明显泛黄发脆的册子——永熙元年,甲子年。
账册入手,一股更浓烈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苦涩药味。
这味道…崔明薇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是母亲病重时,小厨房日夜煎熬汤药的气息!十年了,这味道竟被封存在这本冰冷的账册里?
她稳住心神,翻开账册。入眼是密密麻麻的收支条目,记录着当年朝廷拨付的助学银两数额,以及发放到各个州府、书院的明细。
她耐着性子,一页页仔细翻看。账目本身做得极为漂亮,收支平衡,条理清晰,看不出明显克扣的痕迹。世家做账,表面功夫从来天衣无缝。
就在她翻到记录军粮协理转运那部分时(当年崔氏亦负责部分军粮后勤),指尖的动作顿住了。
账页的夹缝里,似乎卡着一点异样!不是墨迹,也不是虫蛀,而是一角极其微小的、与账册纸张质地迥异的泛黄纸片,几乎被岁月的尘埃和账册本身的厚重完全掩盖。
若非那丝萦绕不散的药味在此处骤然清晰了一瞬,若非她怀着十二万分的专注在寻找蛛丝马迹,绝难发现!
崔明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用指甲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将那片纸角从夹缝中剔了出来。指尖触碰到那纸片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苦涩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或许是母亲咳血沾染)猛地钻入鼻腔!她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和眼底翻涌的湿意,屏住呼吸,将那片薄如蝉翼的纸片完全抽出。
这是一张被撕下的药方残页!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从一张完整的药方上匆忙撕下的。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小字,墨色己经有些晕染,但字迹娟秀清丽,崔明薇一眼就认出——这是母亲林姨娘的字迹!
“……川乌三钱,炮制去毒……白芷二钱……另,参片需用辽东老山参,切不可用高丽参替代……”药方内容并无稀奇,是治疗妇人虚寒血瘀的方子。但真正让崔明薇瞳孔骤缩的,是药方最下方,一行被墨迹匆匆涂抹掩盖、又被撕去大半、仅剩几个模糊偏旁的字迹!
那被涂抹的墨痕之下,隐约可见“……粮……掺……沙……半……价……”几个残缺的字!字迹潦草急促,带着一种刻骨的惊惶与愤怒!
粮…掺沙?半价?
崔明薇的脑子“嗡”的一声!甲子年…赈灾账…军粮转运…母亲临终念念不忘的“账”…撕下藏匿的药方残页上惊现“粮掺沙、半价”的控诉碎片!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瞬间被一条冰冷的线串了起来!
母亲当年,必定是发现了什么!发现了崔氏在协理军粮转运时,以次充好、掺沙减量、中饱私囊的惊天秘密!这秘密足以让崔氏万劫不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妾室,惶恐之下,只能将证据撕下藏匿,却也因此招来了杀身之祸!那缠绵病榻数月后的“病故”,究竟是病,还是毒?!
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崔明薇。她几乎能感受到母亲当年撕下这页药方时指尖的颤抖和无助!
就在这时!
“二小姐看得如何了?”库房外,崔忠带着不耐烦的催促声响起,脚步声也随之靠近!“主母那边遣人来问话了!”
崔明薇浑身一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崔忠要进来了!这本甲子年账册还摊开着,这张致命的药方残页就在账页上!
电光火石之间,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左手猛地抓起一首放在手边、作为掩饰而带来的那本《女诫》!
右手闪电般将那张药方残页塞入《女诫》书页之中!同时,左手拇指的指甲在慌乱中狠狠划过账册上那处被撕下药方的夹缝边缘!
“刺啦!”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她耳中却如同惊雷的撕裂声!指甲带起了一小条细长的账册纸张!这撕下的账纸残片,正正覆盖在她刚刚塞入《女诫》的药方残页之上!两者叠在一起,乍一看,就像是《女诫》书页中夹着一条无用的废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崔忠那刻薄的脸己经探进了库房门内,狐疑的目光扫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