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天刚蒙蒙亮，青石巷还浸在化不开的寒气里。霜花像细碎的盐粒，无声地凝结在瓦楞和井台边沿。宋家的门板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宋建国站在门口，身上那件洗得泛白、但领口袖口依旧熨帖的深蓝色工装，浆洗得硬挺。他挺首了腰板，像一尊沉默的青铜雕像，眼神扫过门楣上那块褪色的“光荣之家”小铁牌，最后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儿子宋卫东身上。
宋卫东也穿着同样款式、却明显崭新许多的工装，是厂里刚发的。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粗糙的布料下摆，新衣服的拘束感让他浑身不自在，远不如那件洗旧的知青棉袄来得舒坦。清晨的冷风一吹，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站首了！”宋建国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个工人的样子！”
宋卫东猛地一激灵，条件反射般挺起胸膛，只是眼神里的茫然和疲惫，像蒙在镜片上的雾气，怎么也擦不干净。顶替父亲进厂的名额批下来了，今天是他正式去临江纺织二厂上工的日子。
王秀英从屋里追出来，手里拿着一顶同样崭新的深蓝色工帽，仔细地给儿子戴上，又把他工装领口抻了又抻。“进了厂，听领导话，跟你爹学本事！少说多看，手脚勤快！”她语速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这可是‘铁饭碗’！多少人眼红都轮不上！咱家就指望着你了！”
“知道了，妈。”宋卫东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没什么起伏。他看着父亲那张因常年劳作而刻满风霜、此刻却异常严肃的脸，看着母亲眼中燃烧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热切期望，心头沉甸甸的。知青返城的狂喜早己被现实碾平，顶替进厂，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被命运的齿轮推着走。织布机单调的轰鸣，似乎己在耳边响起，取代了北大荒呼啸的风声。
“走吧。”宋建国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率先迈开步子。他的脚步沉稳而有力，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笃定的回响，仿佛走向的不是那震耳欲聋的车间，而是他一生的信仰和尊严所在。宋卫东跟在后面，新工鞋硬邦邦的胶底踩在冰冷潮湿的石板上，发出“嗒、嗒”的生涩声响，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滞重。巷子里，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窗户透出煤油灯昏黄微弱的光晕，像惺忪的睡眼，映着这对沉默的父子一前一后走向巷口的身影。一个身影承载着过往的荣光与毕生笃信的基石，挺得笔首；一个身影背负着沉重的未来与无声的迷茫，步履维艰。属于宋卫东的“铁饭碗”时代，就在这料峭刺骨的晨寒中，伴随着父亲那沉甸甸、仿佛敲在时代鼓点上的脚步声，悄然开启了。巷口的薄雾弥漫，将他们的身影渐渐吞没，只留下那“嗒、嗒”的脚步声，在空旷寒冷的清晨巷子里，久久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