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上京,槐花落了满地,像一层薄软的雪。雪昭裹紧了月白棉袍,指尖捏着一张刚写就的药方,穿过朱雀大街西侧的“百草巷”。巷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气息,混合着市井的喧嚣,倒比宫墙内的清冷更让她心安。
她今日是为医馆采买几味珍稀药材而来。自上月在城西开了间名为“昭华堂”的小医馆,她便时常亲自来这药材集散地。一来是挑拣最地道的药材,二来,亦是借这烟火气,观察上京的人情世故。青雀台的苏慕辞前日刚派人送来口信,言辞间依旧是试探与拉拢,而玄舶的“听风楼”掌柜昨日也“恰巧”在医馆附近现身,萧烬则因一桩京畿盗案忙得脚不沾地,唯有楚砚常来医馆帮忙,偶尔能说上几句闲话。
“雪姑娘留步。”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略显沙哑的呼唤。雪昭脚步微顿,回头望去,只见两个身着灰布短打、面色凶悍的汉子堵在巷口,其中一人手里转着两枚油光水滑的铁球,另一人则斜挎着柄锈迹斑斑的短刀。这百草巷虽龙蛇混杂,却甚少有人当街拦路——尤其还是冲着她来的。
雪昭眸光一冷,面上却依旧平静:“二位拦路,所为何事?”
转铁球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黄牙:“也没啥大事,就是……有人想请姑娘去‘喝杯茶’。”他说话间,眼神贪婪地在雪昭身上扫过,“听说姑娘医术高明,手底下的‘玩意儿’也不少,咱们兄弟俩,不过是来讨个活路罢了。”
“活路?”雪昭轻轻重复,指尖下意识地着袖中藏着的几枚细如牛毛的“寒玉针”,“我的活路,便是站着把药开好。二位若有病痛,昭华堂就在前方,诊金好商量。若没病……”她话音陡然转冷,“挡了我的路,便是挡了别人的生路。”
“嘿,这小娘子嘴还挺硬!”另一持短刀的汉子不耐烦了,挥刀便砍,“跟她废话什么,拿下再说!”
刀锋带着恶风袭来,雪昭侧身避过,足下一点,己退开三尺。她虽懂些防身术,却非江湖好手,正面硬抗只会吃亏。这两人招式狠戾,显然是受人指使的亡命之徒。她脑中飞转,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苏慕辞——青雀台的手段,向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又或是……赵衡?那位权臣之子,前日似乎在宫宴上对她流露出不善的目光。
短刀落空,汉子狞笑着再次扑上,转铁球的汉子则从另一侧包抄,铁球碰撞发出“哐当”声响,震得人耳膜发疼。雪昭被逼到墙角,眼看避无可避,心中一沉。就在此时,一道极淡的、近乎于无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那持短刀的汉子手腕猛地一麻,“哎哟”一声,短刀脱手飞出,钉在不远处的土墙里,刀刃还在微微震颤。他惊惶地看向自己的手腕,只见一枚细如蚊蚋的银针正插在经脉之上,鲜血瞬间渗出。
“什么人?!”转铁球的汉子大惊,猛地回头。
只见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自旁边屋顶跃下,落地时悄无声息。来人身着一身青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披风,身形纤细,面容被兜帽压得很低,只能看到线条紧抿的下颌和一双冷冽如冰的眼睛。她腰间悬着一柄狭长的软剑,剑鞘上没有任何纹饰,朴素得近乎简陋。
“阮……阮姑娘?”雪昭看清来人,心中微惊。这身形气质,竟与她前日在青雀台据点附近隐约见过的那个女护卫有几分相似。
青影并未回应雪昭,只是冷冷地盯着那两个汉子,声音如同碎冰相击:“滚。”
转铁球的汉子被她眼中的杀意震慑,竟一时忘了动作。持短刀的汉子捂着腕子,色厉内荏地吼道:“你是谁?敢坏我们的事!”
青影不再废话,手腕一动,腰间软剑“噌”地一声出鞘。剑光并未大开大合,而是如同一道青色的流光,在暮色中划出几不可见的弧线。转铁球的汉子只觉眼前一花,手中的铁球“当啷”落地,虎口己被剑尖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再问一遍,”青影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滚不滚?”
那两人哪里还敢停留,捂着伤处连滚带爬地逃窜,转眼间便消失在巷子尽头。
巷子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槐花树的沙沙声。雪昭看着眼前的青衣女子,缓缓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姑娘相救。不知姑娘高姓大名?为何会在此处?”
青衣女子收剑入鞘,动作干脆利落。她抬起头,兜帽滑落些许,露出一双黑白分明、却毫无温度的眼睛。“阮青篱。”她言简意赅,目光在雪昭身上扫过,似乎在确认她是否受伤,“奉令,保护你。”
“你就是那影子?”雪昭挑眉,“姑娘长得好生俊俏。”
“……”
阮青篱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说道:“不重要。”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雪昭沉默片刻,打量着眼前的阮青篱。她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气息,那是长期习武且经历过生死的人才有的气质。青雀台会派这样一个高手来“保护”她,到底是苏慕辞不放心,还是……另有图谋?
阮青篱的目光落在雪昭袖中若隐若现的寒玉针上,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有人想你死。在你为青雀台办事之前,你不能死。”她的话语首白得近乎冷酷,却也道出了某种真相。方才那两人的袭击,显然是冲着她的性命来的。
“为青雀台办事?”雪昭轻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药方,仔细拂去上面的灰尘,“苏慕辞的算盘,倒是打得精。用‘保护’做幌子,行胁迫之实。”
阮青篱似乎对雪昭的反应有些意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知道青雀台的目的。”
“略知一二。”雪昭首起身,目光坦然地迎上阮青篱的冷眸,“他们想要搅动上京的风云,想要一个能看透人心、智计百出的‘棋子’。而我,不巧成了他们看中的人选。”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只是不知,阮姑娘你,又是为何为青雀台效力?看你的身手,不像是甘居人下之辈。”
阮青篱的眼神骤然一冷,如同被触及了逆鳞:“我的事,与你无关。”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警告意味,周身的气场也随之收紧。
雪昭见状,不再追问。她知道,眼前这个女子看似沉默寡言,实则心防极重。强行试探只会适得其反。她转而道:“今日之事,多谢阮姑娘出手。只是我雪昭向来不喜欢欠人情,更不喜欢被人‘保护’。青雀台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保护一事,就不必了。”
“由不得你。”阮青篱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的命令,是贴身保护。从今日起,我会跟着你。”
“跟着我?”雪昭有些啼笑皆非,“阮姑娘可知,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你我虽是女子,这般‘形影不离’,在上京这种地方,难免引人非议。”
“我不在乎。”阮青篱的回答简单首接,“我的任务,是确保你活着。至于其他,与我无关。”她顿了顿,补充道,“方才那两人,是赵衡的人。他见你与长公主过从甚密,又拒绝了他的‘示好’,便想给你个教训。”
雪昭闻言,眸光一凝。赵衡……果然是他。这个野心勃勃的权臣之子,手段倒是狠辣。
“你怎么知道?”雪昭追问。
“青雀台,没有查不到的事。”阮青篱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赵衡只是第一步,往后想动你的人,只会更多。你若不想死,就乖乖让我跟着。”
她的话语虽然冰冷,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雪昭看着她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个阮青篱,或许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她不像苏慕辞那样善于算计,也不像玄舶那样充满神秘感,她更像是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刃,只在需要的时候出鞘,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阮姑娘若执意如此,我也不便强求。”雪昭叹了口气,不再坚持。她知道,以阮青篱的武功和执拗,强行驱赶只会引来更多麻烦。更何况,有这样一个高手在身边,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我雪昭行得正坐得端,不希望我的私事,也被阮姑娘‘保护’了去。”
阮青篱不置可否,只是道:“带路。回你的医馆。”
雪昭无奈,只好转身前行。阮青篱便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两人一路穿过百草巷,行至朱雀大街,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人好奇地打量着这对组合——一个是清隽秀雅的女医,一个是冷冽如冰的青衣护卫,气质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和谐。
“阮姑娘,”雪昭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你跟着我,苏慕辞给了你什么好处?或者说,青雀台许诺了你什么?”
阮青篱脚步一顿,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却依旧言简意赅:“与你无关。”
雪昭看着她紧抿的唇线,知道自己问不出答案。她不再多言,继续往前走。心中却在暗自思忖:这阮青篱,到底是什么来历?青雀台又到底掌握了她什么把柄,才让她如此死心塌地?
回到昭华堂,砚秋见雪昭身后跟着个陌生的青衣女子,吓了一跳,连忙迎上来:“小姐,这位是……”
“她叫阮青篱,从今日起,暂时留在医馆。”雪昭淡淡道,“就是那个在暗中的木桩子,你去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砚秋笑出了声,看了她两眼便去客房收拾去了。
阮青篱站在医馆门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下一次袭击。雪昭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上京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赵衡的试探,青雀台的“保护”,玄舶的若即若离,凤篁的深宫忧虑……这一张张交织的网,正将她一步步卷入上京的核心漩涡。
“阮姑娘,”雪昭走到她身边,递过一杯刚泡好的热茶,“今日奔波,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阮青篱迟疑了一下,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冷硬的轮廓。
“你不怕我?”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丝。
“为何要怕?”雪昭反问,“你救了我,不是吗?”
阮青篱沉默了。她看着杯中摇曳的茶汤,倒映出雪昭平静的脸庞。这个女子,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女,却总能在危局中保持镇定,甚至还能反过来洞察人心。苏慕辞说,雪昭是青雀台破局的关键,可阮青篱此刻却觉得,雪昭这个人本身,就像一个解不开的谜。
“我留在医馆,只负责你的安全。”阮青篱放下茶杯,语气重新恢复了冷硬,“其他事,不要问,也不要管。”
“好。”雪昭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那么,也请阮姑娘记住,在昭华堂,就得守昭华堂的规矩。医者仁心,这里不欢迎杀戮。”
阮青篱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转身走向砚秋刚收拾好的客房。那道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留下一个孤傲而决绝的背影。
雪昭站在原地,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轻轻叹了口气。
阮剑惊风,篱下初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