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晨雾还未散尽,陈家祠广场的青石板上,阿勋攥着磨破边的狮头,指节泛白。
“阿勋!” 师父的铜锣声穿透薄雾,“今日教你扎马步。”
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按在少年肩头,“桩上功夫要稳,先得脚下生根。”
阿勋咬牙扎下,膝盖却止不住打颤。
人群中突然传来嗤笑,隔壁村的阿虎晃着新制的鎏金狮头走来:“这能有什么出息?”
暮色渐浓时,阿勋偷偷溜进祠堂后的竹林。月光透过竹叶洒在竹桩上,这是父亲亲手搭建的训练场。
他颤巍巍踩上竹桩,冰凉的露水顺着裤脚往上爬。
“稳住!” 记忆里父亲的声音混着风声,阿勋闭眼感受风的方向,突然脚下一滑。
“啪!”
摔在枯叶堆里的阿勋摸到口袋里皱巴巴的照片,那是去年狮王争霸赛上,父亲腾空采青的英姿。
他抹了把脸,重新站上竹桩。
夜复一夜,露水浸湿衣衫,伤口结痂又磨破,竹桩上的脚印越来越深。
中秋前夕,师父将全新的狮头交到阿勋手中。
朱红底色上,金粉勾勒的狮鬃在阳光下流转。
“去参加镇里的比赛吧。” 老人的目光落在少年结痂的膝盖上,“记住,醒狮的精气神,不在狮头多华贵,在舞狮人的脊梁。”
决赛那日,陈家祠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阿虎的狮队踩着欢快鼓点登场,鎏金狮头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轮到阿勋时,他深吸一口气,带着狮头跨过红绸。鼓点骤然加快,阿勋的脚步却稳如磐石,狮头在桩间灵活穿梭,时而昂首咆哮,时而俯身探爪。
最后一个高桩前,阿勋瞥见观众席上的父亲。
鼓声如雷,他猛地跃起,狮头精准咬住高悬的生菜,这是父亲教他的 “狮子采青” 绝技!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
当金灿灿的奖杯递到手中时,阿勋转身跑向师父和父亲。夕阳为三人镀上金边,两个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 远处,新扎的狮头在风中微微晃动,那抹朱红,恰似少年心中永不熄灭的精气神。
阿勋握着奖杯的手还在发烫,广场上此起彼伏的喝彩声里,他忽然听见鼓点又变了节奏。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师父不知何时换上了那身压箱底的黑绸长衫,手中铜锣敲出激昂的 "三星鼓"。
父亲站到鼓架前,布满老茧的手重新握住鼓槌。
阿勋心头一震,这是只有狮王对决时才会奏响的《得胜令》。
他下意识将狮头往肩上一甩,朱红狮鬃随风扬起,在暮色里似燃烧的火焰。竹制狮尾扫过地面,惊起几串金红的鞭炮碎屑,阿勋踏着鼓点再次跃上桩阵。
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证明什么。狮头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瞪目怒视,时而摆尾撒娇,每一个腾挪翻转都带着破竹之势。
月光爬上陈家祠的飞檐,为少年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
当阿勋踩着鼓点完成最后一个凌空回旋,狮头恰好停在父亲面前,那一瞬间,他看见父亲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
"好小子!" 师父的铜锣重重敲响,"这才是醒狮该有的神气!"
人群中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阿勋取下狮头,汗水顺着额角滴落。
他忽然发现,隔壁村的阿虎不知何时站在人群最前排,手里的鎏金狮头早己放下,正用力拍着巴掌。
颁奖台上,镇长发话要将这场表演录制成视频参赛。
阿勋转头看向师父和父亲,三人相视一笑。
夜风掠过广场,新扎的狮头在祠堂屋檐下轻轻摇晃,朱红的狮尾扫过青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沉睡的狮子正在苏醒。
当晚,陈家祠堂的灯火亮到深夜。阿勋跟着师父学习修补狮头,金线在油灯下闪烁。
父亲翻出珍藏的狮谱,沙哑着嗓子讲述古老的狮艺口诀。
窗外,月光如水,照见墙上那幅褪色的狮王争霸赛海报,曾经的辉煌与今日的荣耀,在光影交错间,化作岭南大地上永不熄灭的醒狮魂。
半年后的惊蛰,粤剧大戏台的飞檐下悬着十丈红绸,省港澳醒狮邀请赛的擂台就架在戏台下的榕荫里。
阿勋着狮头边缘新缠的银线,这是师父带着他连夜赶制的,狮鼻处还嵌着父亲托人从佛山带来的铜铃。
鼓声乍起,阿勋刚要起身,突然瞥见观众席前排闪过一抹刺眼的金红。
阿虎带着改良版的电动狮头登场了,鎏金外壳在阳光下流转着科技感的冷光,狮嘴里甚至能喷出人造烟雾。
台下观众发出阵阵惊呼,评委席上的老艺人却皱起了眉头。
轮到陈家狮队时,阿勋深吸一口气。传统竹编狮头在他肩头微微颤动,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
当鼓点转为雄浑的 “七星鼓”,他踩着鼓点跃上梅花桩,竹桩在脚下发出沉稳的嗡鸣。
狮头忽而低头嗅地,铜铃轻响;忽而腾空扑向高悬的绣球,鬃毛猎猎飞扬。
突然,阿虎的电动狮从侧面的辅助桩窜来,金属外壳撞在竹桩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阿勋稳住身形,狮头猛地转头,怒目圆睁,仿佛真有一头雄狮在竹阵中苏醒。
他踩着变幻莫测的鼓点,带着狮头绕桩疾走,传统狮艺的灵活身法与电动狮的笨重形成鲜明对比。
高潮处,阿勋看准时机,狮头精准咬住绣球,顺势一甩,绣球上的彩带轰然展开,竟是一幅用金线绣着 “醒狮魂” 的长卷!
全场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而阿虎的电动狮,不知何时己悄然退下了擂台。
颁奖时,省非遗传承人将刻着 “狮魂永振” 的檀木令牌交到阿勋手中。
老人指着狮头的竹编纹路感慨:“机器能做出千万个一模一样的狮头,却做不出这一针一线里的精气神。”
阿勋望向台下,师父正骄傲地捋着胡须,父亲则用力挥舞着陈家狮队的旧队旗,褪色的绸缎在风中猎猎作响。
当夜,阿勋带着狮头来到祠堂后的竹林。月光下,竹桩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轻轻将狮头扣在桩顶,夜风拂过,狮鬃飘动,铜铃发出清脆的回响。
远处,万家灯火与漫天星辰相连,岭南的夜色里,醒狮的精气神,正随着代代相传的鼓声,永远鲜活地跳动着。
春节时,陈家祠广场竖起了十米高的水上梅花桩。
阿勋站在后台,指尖抚过狮头额间新镶的红珊瑚,这是父亲亲手打磨的狮饰。
台下人头攒动,摄像机架起的 “长枪短炮” 中,还有外国游客。
“阿勋师父,该您上场了!” 小徒弟阿朗捧着狮尾,眼中满是崇拜。
阿勋点点头,瞥见观众席上坐着当年的对手阿虎,如今的他早己收起电动狮头,转而研究起传统狮头扎作技艺。
鼓点如暴雨倾盆,阿勋踩着鼓点跃上水面竹桩。
凛冽的江风掠过,狮头鬃毛飞扬,红珊瑚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当他带着狮头完成 “狮子过江” 的高难度动作时,水面突然炸开朵朵银花,竟是徒弟们用特制竹筒在水下燃放的 “水烟花”。
表演进入高潮,阿勋忽见人群中闪过熟悉的身影。那个佝偻的老人戴着斗笠,却难掩眉眼间的英气的师父!
老人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竟是半块陈旧的狮头金箔,正是阿勋初次登台时破损的那片。
“接着!” 师父的声音穿透鼓声。
阿勋伸手接住的瞬间,狮头突然昂首向天,竹制狮尾扫过水面,惊起一群白鹭。
全场屏息,只见金箔在狮头额间严丝合缝,晨光中,新旧金箔交相辉映,宛如一道永不褪色的伤疤与荣耀。
“这才是真正的传承!” 评委席上的老艺人热泪盈眶。
颁奖时,阿勋将檀木令牌郑重交给阿朗:“记住,醒狮的精气神不在桩有多高,水有多险,而在人心。”
暮色降临时,阿勋独自来到祠堂。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满墙的狮头与奖杯上。
他轻轻抱起父亲最后制作的狮头,走到祠堂后的竹林。竹桩依旧挺拔,只是多了许多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无数个日夜苦练留下的印记。
忽然,远处传来零星的鼓声。
阿勋将狮头扣在桩顶,铜铃与风声应和。
渐渐地,鼓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整个岭南的夜空都回荡着激昂的节奏。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父亲在鼓架后微笑,师父敲着铜锣走来,少年时的自己正踩着鼓点,带着狮头,奔向永远炽热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