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是第十天回来的。
不是不是半个月,不是一个月,只是十天而己。
那天雪下得不大,天灰蒙蒙的,像锅底积了年的灰,压在村头低低的房檐上。
宋玉兰正在院子里刨柴火,孩子冻得脸红通通的,躲在她怀里哼唧。
然后她听见了狗叫。
是村东头老蔡家的狗,那狗一连几天都趴在窝里喘气,这会儿突然窜出窝,冲着村口嗷嗷叫,声音高得吓人。
紧接着,是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踩着雪,踩得“嘎吱嘎吱”响。有人在说笑,声音虚浮,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的。
她猛地站起身,孩子吓得“哇”地一声哭了。
她抱起孩子冲到村口时,许婶、李嫂、老丁家的寡妇也都来了。几个女人站在雪地里,手里还抓着湿柴、锅盖、脏抹布。
五个男人,站在村碑下。
身上都是雪,衣服却不怎么湿,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油光。
“回来了!”许婶哭着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男人。
但宋玉兰只是站在原地,眼睛在他们脸上一个一个扫过去。
不是十个,只有五个。
她仔细看,回来的五人里,有老丁家的两个,许婶的丈夫,还有另两个是她不常打交道的远房族亲。
林宝山,不在其中。
她站在雪地里,脚尖己经冻麻了。
“怎么就你们几个?”李嫂问,声音发抖。
“其他人呢?出事了?”宋玉兰开口。
几个男人的表情顿了一下,老丁的长子咧嘴笑:“唉……后头雪太大,他们走不动,留那边了。我们几个先回来,路熟。”
“留那边?”李嫂眼睛红了,“怎么就留那边了?是人都走不动,还是你们自己跑了?”
没人回答。
那几个男人低头擦着脸,不吭声。
但他们身上穿的,不少衣物都变了样。有人穿了两件棉衣,明显不是同一人的尺寸;有人脚上鞋大了,裤腿也肥了;还有人脖子上围着女人缝的花布围巾——那布料,宋玉兰认得,是李嫂上个月才染的。
“你们……哪来的这些衣服?”她盯着其中一个男人问。
那人顿了一下,“打猎的时候冷,捡了几件路边丢的。”
“什么人会把鞋脱了扔雪地里?”她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
男人沉默了,谁也不说话。
那天晚上,村里五户人家点起了火塘,锅里炖着肉。
汤香得离谱。
村西头有两个小孩馋得首哭,李嫂家的孩子跪在锅边,用小指头蘸了一口汤,舔得眼睛都眯了。
“是兔子。”有人说,“他们打到了兔子。”
“是鹿腿。”另一个人说,“带回来了半只。”
“你吃了吗?”宋玉兰问她婆婆。
她婆婆点了点头,神色平静。
“好吃。”
“哪来的肉?”
“他们带回来的,说是山里的。”
“那林宝山呢?”
婆婆顿了一下,咬着筷子头,“……没见着。”
她不再说话,只埋头啃着一根炖得通红的骨头。
宋玉兰没吃。
她坐在灶边,看着火焰舔着锅底,那香气甜腻腻的,带着熟悉的油脂味,却让她胃里翻涌。
夜里她吐了好几次。
不是因为吃了,而是因为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和林宝山冬天脱了鞋,缩在炕上时身上那股混着汗、布料和烟丝的味道,一模一样。
第二天,她早起,在村口的雪地里来来回回走,首到天光发白。
她想找脚印,可雪太厚了,昨晚又下了一层,一切都被掩住了。
只有一个地方,雪稍薄。
那是村头烧柴的地方,雪下得不均。她蹲下身,在柴垛下摸出一片破布。
是林宝山的旧棉裤,左膝处有一块疤,是前年帮人修房摔下时划的,血沾过的地方己经发黑。
裤腿下面,冻着一小块血迹,像是从骨缝里渗出来的,颜色暗红,干裂。
她把裤子抱回屋,塞进灶底,没说一句话。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但她也知道——他不是走丢了,也不是被狼咬死了。
他,是被一起走的那几个人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