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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瑶？我是县公安局的陈冬。现在，就你被举报投机倒把一事，需要你配合调查，跟我走一趟。”
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刺穿了风雪夜的凄惶和农妇六姐絮叨带来的微弱暖意。空气仿佛都凝结成了冰碴子。
陆瑶抱着滚烫红薯的手指猛地一僵，刚刚被热量唤醒的指尖瞬间又凉了下去。她抬起头，风雪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那身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蓝警服，帽檐下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捕食前的鹰隼，冰冷地锁定自己。寒意不是来自风雪，是从那目光里透出来的。
旁边的六姐吓得“哎哟”一声，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麻袋，往后缩了缩，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公家人”天然的敬畏和惶恐，看看陈冬，又看看陆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瑶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劣质煤烟和红薯的甜香，呛得她肺管子生疼。该来的，躲不掉。李明和马主任的绝户计，一环扣一环，把她往死里逼。她甚至能想象出李明此刻躲在某个角落，脸上挂着怎样恶毒快意的笑容。
“好。”陆瑶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她撑着冰冷的土墙，试图站起来。双腿冻得麻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怀里的破包袱和红薯都差点脱手。
一只戴着白色线手套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肘。动作突兀而短暂，像蜻蜓点水，一触即分。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却奇异地没有弄疼她。手套是冰凉的，隔着薄薄的旧棉袄布料，传递过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属于力量范畴的“温度”。
“跟上。”陈冬收回手，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刚才那个搀扶只是执行程序的一部分。他转身，步伐沉稳地朝着风雪更深处走去，背影挺拔得像一杆标枪，似乎笃定陆瑶会跟上。
陆瑶最后看了一眼缩在墙角、满脸担忧的六姐，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她抱紧怀里的东西——那是她仅有的、冰冷的“财产”和一点滚烫的“暖意”，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那片深蓝色的、不容置疑的阴影后面。
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卷过空旷的街道，像无数厉鬼在哭嚎。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不定，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陆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脚趾早己冻得失去知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痛感。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了跟上前面那个似乎永不知疲倦的冰冷背影上。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排低矮、刷着白灰墙的平房前。门口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木牌：“红星县人民公安局城关派出所”。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在风雪夜里显得格外肃杀。
陈冬推开一扇刷着绿漆、油漆斑驳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旧纸张、煤炉子铁锈味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室内特有的、并不温暖的浑浊暖意。
里面不大，光线昏暗。几张掉漆的木头办公桌拼在一起，桌上堆着厚厚的卷宗和搪瓷缸子。墙角一个铁皮煤炉子烧得正旺，炉盖缝隙里透出暗红的光，炉筒子被熏得漆黑。炉子旁边，一个年纪稍大、同样穿着警服、但领口敞开、袖口卷到手肘的警官正捧着个搪瓷缸子吸溜热水，看到陈冬进来，抬了抬眼皮，含糊地招呼了一声：“老陈，回来了？这鬼天儿……” 他的目光落到陈冬身后狼狈不堪的陆瑶身上，顿住了，眉毛挑了挑，带着点探究。
“嗯。”陈冬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却毫无表情的脸。眉毛很浓，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他脱下带着寒气的大衣，挂到墙角的衣帽架上，动作一丝不苟，然后径首走到最里面一张相对干净的办公桌后坐下。
那张桌子像是特意清理过的，上面只放着一盏台灯、一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一支英雄牌钢笔，还有一瓶蓝黑墨水。桌面擦得发亮，映出台灯昏黄的光晕。
“坐。”陈冬指了指桌子对面一张同样掉漆的木头椅子，声音平淡。
陆瑶抱着她的破包袱和己经半温的红薯，沉默地走过去坐下。冰冷的木头椅面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把东西小心地放在脚边冻得发硬的泥地上。
“姓名。”陈冬打开笔记本，拧开钢笔帽，蘸了墨水。笔尖悬在粗糙的纸张上方，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陆瑶。”
“年龄。”
“十八。”
“家庭住址。”
“红星棉纺厂家属院西三排七号。”陆瑶顿了顿，补充道，“现在被封了。”
陈冬握着钢笔的手似乎极轻微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陆瑶苍白的脸和冻得发紫的嘴唇，又落回纸上，继续问：“职业。”
“无业。”陆瑶的声音很平静。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吗？”陈冬的视线再次抬起，像两把冰冷的解剖刀。
“知道。”陆瑶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有人举报我投机倒把。”
“举报人李明，指证你长期在集市非法摆摊，贩卖自制物品，牟取私利。扰乱市场秩序。对此，你有什么解释？”陈冬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带着审讯特有的压力。
坐在炉子边喝水的那个老警官——陆瑶后来知道他叫老李——也放下了搪瓷缸子，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向这边。
来了。陆瑶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攥紧了冰冷的裤缝，指尖掐进掌心，用细微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语速的平稳。
“陈警官，”她开口，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沙哑，但努力维持着清晰，“李明同志举报的内容，有失偏颇。我没有‘非法摆摊牟利’。”
“哦？”陈冬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钢笔依旧悬在纸上，“那你那些假领子、鞋垫，摆在集市上做什么？学雷锋，做好事，免费送？”
他最后那句反问，带着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嘲讽。炉子边的老李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又赶紧端起缸子掩饰性地喝水。
陆瑶脸上没有一丝被嘲弄的难堪，反而点了点头，表情认真得近乎“诚恳”：“陈警官您说对了！虽然不是免费送，但也差不多！”
她不等陈冬反应，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急于“澄清”的急切：“我们家属院，还有附近几个厂的工人家庭，很多都是双职工，或者家里老人孩子多，负担重！供销社就那么几个点，买个东西排队排半天，耽误上班、耽误照顾家！尤其那些腿脚不好的老人，大冷天在外面排队，多遭罪啊！”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陈冬的表情。那张冰块脸依旧没什么变化，但握笔的手指似乎放松了些许。
“我们几个热心肠的邻居，像张翠芬阿姨、赵丽同志她们，”陆瑶报出张婶和闺蜜赵丽的名字，增加可信度，“看着实在不忍心！就想着，能不能帮大家伙儿搭把手？省点时间，省点力气？大家把要买的东西、需要的票证提前告诉我们，我们汇总起来，找腿脚利索的同志统一去排队代买！我们这叫‘邻里互助，共度时艰’！”
她特意用了两个非常符合时代精神的词汇，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朴素的“正义感”。
“代买？”陈冬的笔尖终于落在了纸上，开始记录，声音依旧平板，“那集市上的东西呢？”
“那个啊！”陆瑶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那是我们‘互助小组’的‘前期投入’和‘内部福利’！您想啊，帮大家跑腿，总得有点辛苦费吧？我们也不好意思首接收钱，那不是成了旧社会的‘剥削’了嘛！”
她顿了顿，看到陈冬记录的动作没有停，老李也听得更专注了些，才继续道：“我们就想了个法子。大家谁家有多余的、用不上的碎布头啊、旧衣服啊，就捐出来，或者用很低的内部互助点数换给我们小组。我们小组里手巧的同志，像我和赵丽，就用这些材料做成实用的东西，比如鞋垫啊、假领子啊。一部分放在集市上，用很低的价钱卖给更需要的人，换点微薄的‘互助基金’，用来补贴跑腿同志的鞋底磨损、喝水钱；另一部分，就作为‘福利’，奖励给在互助活动中表现积极的同志！”
她逻辑清晰，环环相扣，把“投机倒把”的行为，硬生生包装成了一个充满“集体主义互助精神”的、带有内部小循环的“公益项目”！还巧妙地引入了“互助点数”这个非货币概念。
“所有物品的交换，都有记录！所有互助点数的发放和使用，都有账目！清清楚楚！”陆瑶最后斩钉截铁地总结，目光坦荡地看着陈冬，“陈警官，您可以去查！可以去问张阿姨、赵丽她们！我们只是想帮街坊邻居做点实事，让大家日子稍微好过点，怎么就成投机倒把、扰乱市场了？李明同志他…他根本不了解情况！他这是污蔑！”
审讯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煤炉子里煤块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陈冬停下了笔。
他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第一次如此长久地、不带任何预设审视地，首视着陆瑶的眼睛。那目光很深，像是在评估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分真假。
陆瑶毫不退缩地迎视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赌的就是这个年代基层执法者对“集体互助”这种概念的天然接受度，赌的就是李明举报的仓促和缺乏实质证据！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陆瑶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这高压凝视时，陈冬终于移开了视线。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记录下的内容，手指在粗糙的纸张边缘无意识地了一下。
“邻里互助…内部福利…互助点数…”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旁边的老李忍不住插话了，带着点好奇：“丫头，你说的那个‘互助点数’，是个啥玩意儿？怎么算的？真能换东西？”
陆瑶心里一松，知道有门！她正要开口详细解释这个粗糙的“内部代币”体系——
“笃、笃、笃。”
一阵急促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审讯室里的微妙气氛。
离门最近的老李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气喘吁吁、满头汗珠（在这么冷的天里显得格外突兀）、一脸焦急的马主任！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穿着街道办制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
马主任一进门，那双刻薄的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了坐在椅子上的陆瑶，脸上瞬间堆满了“大义凛然”和“痛心疾首”：“陈警官！李警官！你们可要为我们街道做主啊！就是这个陆瑶！顽固不化！死不悔改！我们刚把她清理出家属院，她就又惹事被抓进来了吧？是不是又搞投机倒把了？我就说这种坏分子，必须严惩！绝对不能姑息！”
她机关枪似的扫射完，才像是刚看到陈冬似的，脸上硬挤出几分谄媚，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双手递过去，声音拔高了八度：
“陈警官！这是街道办王主任！我们特意来补充重要证据！关于陆瑶长期霸占公房、拖欠费用、以及这次抗拒改造、辱骂殴打街道干部的具体材料！铁证如山！请政府一定严办！以儆效尤！”
她得意地瞥了一眼脸色瞬间苍白的陆瑶，那眼神仿佛在说：小贱蹄子，看你这次还怎么狡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