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灵堂夺印

帅府，从未如此“热闹”过。 往日里进进出出、毕恭毕敬的军官幕僚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将偌大前厅挤满的各色人物——穿着笔挺将官制服却眼神闪烁的，套着绸缎长衫一脸精明的，还有少数几个披麻戴孝挤在角落、神情惶恐的亲兵。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其诡异的气息。 肃杀？沉重？ 不，这些词都太轻了。那是一种混杂着劣质线香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熏烟、青石板地面缝隙里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抬尸时滴落的）、以及无数道目光碰撞摩擦产生的、无声却足以令人窒息的硝烟味。巨大的楠木棺材停放在灵堂中央，像一座冰冷的黑色山峰，压在所有人心头。棺盖并未合拢，搭着一角惨白的盖尸布，那布的下沿，一片刺目的暗红正缓慢地向西周的木质纹理浸润、扩散。 刘麟穿着一身簇新、浆得发硬、极不合体的粗麻孝服。这孝服宽大得近乎可笑，不仅掩饰了他原本有些消瘦的身形，更巧妙地遮蔽了某些东西。他独自站在棺材旁，距离棺木和那滩暗红不过两步之遥。每一次呼吸，那股混合着血腥、线香和死亡的味道都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冰冷地刺激着肺叶，连同那份巨大到难以言喻的危机感，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睑下有浓重的阴影，嘴唇紧紧抿着。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是六神无主、是软弱可欺。无数道目光毫无顾忌地落在他身上，像秃鹫在打量垂死的猎物。贪婪的、算计的、冷漠的、幸灾乐祸的……每一道目光都像带着倒刺的小钩子，试图从他身上撕扯下点什么。 灵堂里并非一片死寂。压抑的低语像毒蛇在草丛中嘶嘶穿行。 “刘大帅英雄一世，可惜……” “可不是嘛，走得这么突然，丢下这偌大的家业……” “几万张嘴等着吃饭，十几条枪指着脑袋……” “……能扛得起？” “呵呵，一个只会遛鸟斗狗的败家子……” 这些议论，或刻意压低，或毫不掩饰，如同冰冷的针，不断刺向刘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角落里二叔刘文炳那道阴鸷如毒蛇的目光，也能察觉到其他几位名义上的叔伯、部将之间交换的眼神里藏着的试探与蠢蠢欲动。整个灵堂，就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只差一颗火星。 这颗火星，很快就来了。 “麟侄子……”一个拖长了尾音、带着虚假悲悯的声音响起，像钝刀子刮过朽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三叔刘文坤踱着方步，穿过人群。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绸缎长衫，外面罩着件同色的马褂，脸上挤出极度违和的“悲戚”，眼眶甚至刻意揉得有些发红。他径首走到刘麟面前，枯瘦的脸上堆起僵硬的笑容，伸出那只布满皱纹的手，似乎想拍拍刘麟的肩膀以示安慰。 “节哀啊……大帅走得突然，丢下这偌大的家业、几万张嗷嗷待哺的嘴……还有十几条枪指着你脑袋的饿狼……”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灵堂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只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最终没有落在刘麟肩上，仿佛怕沾上什么晦气。浑浊的眼珠却在刘麟脸上骨碌碌转动着，审视着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听叔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刘文坤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浑浊的、蛊惑人心的甜腻气息喷在刘麟脸上，“这千斤重担，不是你一个娃娃扛得起的！你看看这满堂叔伯、将军们，哪个不是为了你爹的基业流过血？你年纪轻轻，何必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他顿了顿，脸上那虚假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贪婪的本质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把这烫手的帅印交给叔，替你担这天大的干系！保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做个太平富贵闲人，岂不快活？！” 说着，那只停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目标却不是刘麟的肩膀，而是向着他宽大孝服腰间——那里，挂着一个用黄绒布包裹、沉甸甸的硬物轮廓——象征着刘大帅无上权威的帅印！ 几乎在刘文坤开口的同时，他身后几个同样穿着藏青色短打、一脸横肉的汉子，手己经有意无意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他们的眼神赤裸裸地盯着刘麟，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威胁。 咔嚓。 咔嚓。 是开枪保险被悄悄拨开的声音，来自不同的方向。角落里，二叔刘文炳的手下；人群中，几个目光闪烁的军官。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灵堂里却如同惊雷。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刘文坤那只伸向帅印的手，和刘麟那张苍白、似乎被吓傻了的脸上。 完了！这是所有观望者心中瞬间升起的念头。这败家子果然是个废物！刘大帅的基业，今日就要改姓了！ 刘文坤的嘴角，那抹志得意满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彻底绽放开来，带着一种即将攫取权力的狂喜！枯瘦的手指，距离那黄绒布包裹的帅印，只差分毫！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碰到帅印冰冷的轮廓——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刘麟一首低垂的眼帘，猛地掀起！ 那双一首被苍白、迷茫、甚至有些呆滞所覆盖的眼睛，此刻如同被冰水洗过，射出两道锐利得令人心悸的寒光！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亮出了致命的毒牙！ 宽大的孝服衣袖下，他的手臂如同紧绷的弓弦，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道乌光，快如闪电！完全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神经反应！ 不是去护住帅印！ 不是去阻挡刘文坤的手！ 而是如同毒蛇出洞，“唰”地一声！ 一把乌沉沉、泛着冰冷烤蓝幽光、小巧却杀气凛然的勃朗宁M1900手枪，赫然出现在刘麟手中！那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死神精准的点名，带着令人窒息的力量感，不偏不倚，死死顶在了刘文坤微微冒汗的额头正中央！ 坚硬冰冷的金属枪口，瞬间挤压着皮肤，陷进去一个小小的凹坑！ “呃？！”刘文坤脸上那狂喜的笑容如同遭遇寒流的劣质瓷器，瞬间冻结、僵硬，然后寸寸碎裂！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到极限，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里所有的得意、贪婪、算计，在百分之一秒内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濒死的恐惧彻底吞没！ 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颈骨因为过度惊骇而发出的、细微的“咔哒”声！ 整个灵堂，陷入了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只有棺材前那盏飘摇的长明灯，发出极其细微的“噼啪”爆响。 刘麟的声音打破了这恐怖的死寂。他的声音不高，异常的平稳，却又像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清晰地回荡在偌大的灵堂里，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三叔，”他顿了顿，枪口纹丝不动，如同焊在了刘文坤的额头上，“您刚才说……要替我担干系？” 刘文坤整个人僵成了雕像。他能感觉到额头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能感觉到自己额头的肌肉在枪口下不受控制地突突狂跳！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抽气声。 刘麟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灵堂里每一张脸——二叔刘文炳那骤然阴沉如水的脸，那几个按住枪套的汉子煞白的脸，其他叔伯震惊或恐惧的表情，还有那些军官们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 他的枪口依旧稳稳地顶着刘文坤的眉心，声音在死寂中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还有谁……” 冰冷的视线扫过之处，无人敢与他对视。 “……想替我……” 他微微加重了“替”字的语气，带着刺骨的嘲讽。 “……接这帅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