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青竹村的王阿婆,今年八十有三。打我记事起,村东头那口老井就没干过。井栏是块千年老青石雕的,刻着缠枝莲纹,年头久了,纹路里都凝着水锈,摸上去滑溜溜的。村里老人都说,这井是前朝嘉靖年间打的,那时候闹瘟疫,有个云游的道士说“井通黄泉,可镇阴煞”,于是全村凑钱挖了这口井,之后果然灾病少了,连年景都顺溜些。
可打从三年前说起,这井就不对劲了。头年春上,井水突然浑得像浆糊,水面漂着层油花,泛着股子腥甜;第二年夏天,井里开始冒黑气,夜里路过的人都说听见井里有女人哭,声音细得像猫叫,可凑近了听又没了;到了第三年入秋,井干了——彻彻底底干了,青石板上裂出蛛网状的缝,连井底那块镇井的磨盘都露了出来,落了层薄灰。
村里人好奇啊,这井从来没干过,咋就说干就干了?几个年轻后生合计着要下井看看,为首的是村东头的周二狗,他爹当年修过井,说井壁有侧洞,说不定能通到啥宝贝窟窿里。二狗他娘本来拦着:“那井邪性,别瞎折腾!”可二狗喝了半斤黄酒,拍着胸脯说:“娘您就等着瞧,保准能捞着金银!”
七月半那天,二狗带着三个光棍汉,扛着麻绳下了井。井深不过二十丈,可没了水,绳子放下去十丈就触了底。领头的老周举着火把往西周照,井壁上青苔都没了,露出大片大片的红砂岩,像被血浸透的。最奇的是井壁中间有个侧洞,半人高,刚好能钻进个人——洞口还沾着新鲜的泥,像是新掏的。
“怪了,”老周用火把一照,“这洞往里头还有多深?”二狗把绳子系在腰上,猫着腰钻了进去。我们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突然听见井里“妈呀”一声惨叫,接着是“扑通”掉水的动静——可井早干了啊!
等我们把二狗拉上来,他脸色白得跟纸似的,浑身筛糠似的抖:“洞…洞里有口棺材!竖着放的!棺盖半开着,里头没尸首,就底上刻着字…”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块碎布,展开一看,是半截红绸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秀莲 廿三 乙巳年”。
“秀莲?”人群里有人抽了口凉气,“这不是三年前跳井的李家闺女么?”李秀莲我认得,是村西头李木匠的独女,长得水灵,十六岁那年跟邻村的货郎跑了,半年后突然回来,说是货郎骗了她的钱,还把她关在破庙里。那天夜里她穿着红嫁衣投了井,打捞上来时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眼睛瞪得老大,嘴里还咬着块带血的井砖。
“还有廿三,乙巳年——”老周突然一拍大腿,“今儿个不就是七月廿三?乙巳年正好是秀莲出生那年的干支!”人群里“嗡”地炸开了锅,几个妇人当场就跪在地上磕头:“作孽啊!这是冤魂索命呐!”
谁也没料到,第二夜就出事了。
头天夜里起了场雾,月亮像个蒙尘的铜盘。我睡在堂屋,听见西头张婶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是李二嫂的尖叫:“玉蓉!玉蓉你咋了?”等我们赶到时,李二嫂抱着她闺女玉蓉首发抖——玉蓉首挺挺站在地上,眼睛闭得死紧,脸白得像浆糊,双手攥得死紧,指甲缝里全是床板的木屑。
“她…她刚才突然这样,”李二嫂哭着说,“我睡得迷迷糊糊,就觉着有股子劲儿拽我腿,睁眼一看,玉蓉站在床边,眼神空洞洞的,像被啥东西牵着线…”
我们刚把玉蓉弄上床,东头又传来砸门声——是周二狗他媳妇,哭喊着说二狗不见了。等我们冲过去,就见二狗首挺挺躺在门槛上,脖子歪得老长,嘴里塞着把青苔,后脑勺有道紫青的印子,像是被人拿啥硬东西砸的。
最骇人的是后半夜。村东头的更夫老吴打更时,路过老井,突然听见井里有动静。他举着灯笼一照,井里不知啥时候有了水,黑黢黢的,水面浮着层血沫子。更奇的是,井沿上搭着七双绣花鞋,鞋尖全朝着井里。
第二天天刚亮,村里的妇人们就哭嚎着往井边跑——李秀莲投井的第三年,村里又有七个姑娘没了。她们都是十七八岁,生辰八字跟井壁侧洞那口棺材上刻的“秀莲 廿三 乙巳年”分毫不差:有七月廿三生的,有名字带“莲”的,甚至有个丫头,她娘说她落地时攥着块红绸子,跟二狗捡到的那半截正好能拼成个“李”字。
我去收尸时,看见七个姑娘全泡在井里,衣服整整齐齐,脸上没半点挣扎的痕迹,可她们的指甲全断了,指根处血肉模糊,像是临死前拼命抠过啥东西。井里的水浑得像浆糊,凑近了一闻,是股子铁锈混着胭脂的腥甜——跟三年前李秀莲投井时,井里冒出来的味儿一模一样。
村里的陈半仙摸着胡子说:“这是‘替死煞’。那井里压着个屈死的魂,当年李秀莲投井,怨气没散,又被人用红绸子镇在侧洞的棺材里。你们下井惊了她,她就要找七个跟她生辰八字一样的姑娘替死,用活人的怨气冲开棺材,好去投胎。”
“那咋办?”张婶哭着拽住陈半仙的裤脚。陈半仙叹了口气:“只能重新把她镇回去。得找七个干净的童男童女,拿着桃木剑绕井念《度魂经》,再用黑驴蹄子塞进棺材缝里…”可话没说完,他就瞥见井里的水又红了,连忙闭了嘴。
后来村里凑了钱,请了个外乡的道士。道士来了之后,在井边摆了七盏长明灯,烧了半车符纸,最后用黑狗血把井填了。填井那天,我亲眼看见井里冒出团黑气,裹着股子指甲挠木板的声音,首往云里钻。打那以后,老井就再没干过,可村里的姑娘们再也没出过怪事。
只是每年七月廿三夜里,总有人听见村东头有红嫁衣的响动,像是有人穿着绣花鞋在水里走。还有上年纪的人说,打井填了之后,井里的怨气没散干净,每到雨夜,井栏上的青苔就会变成红色,像血一样。
我这把老骨头经不住吓,早就不敢走夜路了。可前儿个收拾老柜子,翻出个红布包,里头是半截红绸子——跟当年二狗捡到的那半截正好能拼成个“李”字。我捏着这绸子,突然想起李秀莲投井那天,她娘跪在井边哭:“莲儿啊,娘对不住你,是娘没看住那个负心汉…你要是有冤,就找我索命,别害那些没招惹你的娃娃啊…”
风一吹,红绸子“沙沙”响,像是谁在低声说话。我赶紧把布包塞进箱子最底下,可那声音还在,像是井里的水漫上来,漫过我的脚面,漫过我的膝盖,带着股子腥甜的味儿…
唉,有些债,终究是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