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金麟台的夜宴,向来是流光溢彩,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身着华服的世家子弟与女眷们言笑晏晏,空气中弥漫着美酒的醇香与名贵熏香的馥郁。宋辞安静静地坐在金夫人下首不远的位置,一身淡雅的浅紫色衣裙,在一众争奇斗艳的金光璀璨中,反倒显出几分沉静的格格不入。
她小口啜饮着杯中清甜的果酿,目光平静地掠过席间众人。她来金麟台是学习的,而非社交,这种场合对她而言,更多的是观察与必要的应酬。金夫人偶尔会将她引荐给一些重要的女眷,宋辞安皆能得体应对,不卑不亢,倒也让一些人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斜对面的金子轩。这位金氏少主今日似乎格外……活跃?或者说,格外烦躁。他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强撑的笑意,应付着周围不断涌上来敬酒的同辈或依附金氏的小家族子弟。他手中的金樽几乎就没空过,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白皙的皮肤上己泛起明显的红晕,眼神也开始有些迷离飘忽。
宋辞安微微蹙眉。金子轩的酒量似乎并不算顶好,这般牛饮,怕是要出事。她刚想示意侍立在金夫人身后的掌事嬷嬷注意一下,就见金子轩似乎被身边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又灌了一杯,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对着金夫人方向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告退,便脚步虚浮地朝殿外走去,明显是想去醒醒酒。
金夫人正与几位世家夫人谈笑,并未过多留意儿子的失态,只随意挥了挥手。宋辞安见状,犹豫了一瞬,还是起身,对金夫人低声道:“夫人,子轩哥哥似乎有些不适,辞安去看看。”
金夫人正说到兴头上,闻言瞥了一眼儿子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随即对宋辞安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赞赏:“去吧,安丫头,你是个稳妥的。看着他点,别让他闹出笑话。” 这声“安丫头”和“稳妥”的评价,己然表明了金夫人对宋辞安的信任。
宋辞安颔首,悄然离席,循着金子轩的脚步来到殿外一处相对僻静的回廊。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稍稍驱散了殿内的喧嚣和酒气。金子轩正背靠着冰凉的廊柱,仰着头,闭着眼,一手烦躁地揉着额角,一手还紧紧攥着那个空了的金樽。
“子轩哥哥?”宋辞安轻声唤道,走上前去。
金子轩闻声猛地睁开眼,眼神迷蒙地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她。“……安安妹妹?”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意。
“是我。”宋辞安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小巧玉瓶,递过去,“这是醒酒凝神的药露,含两滴在舌下,会舒服些。”她料想到这种场合可能会有人喝多,特意问金麟台的医师要了一些常备的醒酒之物带在身上。
金子轩愣愣地看着她手中的玉瓶,又抬眼看看她沉静的脸庞,没有拒绝,有些笨拙地接过来,依言倒了两滴入口。清凉微苦的药液瞬间在口中化开,刺激着麻木的感官,混乱的思绪似乎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稍微清明了一瞬。
“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叹息,身体顺着廊柱滑坐到冰凉的石阶上,将那个碍事的金樽随手丢在一边,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抱着头,声音闷闷地,带着一种酒后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烦躁和委屈:
“烦……真烦!整天……整天就是吃吃喝喝,虚情假意……还要被逼着学这学那,学不会还要被拿来和你比……”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说有些失礼,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不是说你不好……安安妹妹你很好,特别好……我是说……是说他们!烦死了!”
宋辞安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任由夜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她知道金子轩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或开解,而是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只是沉默地听着,像一个最安全的树洞。
果然,金子轩发泄了几句对宴席和课业的抱怨后,话题猛地一转,像是终于找到了那个堵在心口的源头,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理解的困惑和不耐烦:
“还有那个江厌离!”这个名字被他带着酒气喊出来,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宋辞安心中微微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金子轩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向宋辞安,仿佛想从她这个同样来自云梦的人身上找到答案,“每次……每次在宴会上遇到,她……她就那样看着我!眼神躲躲闪闪,说话细声细气,动不动就脸红……我……我又没对她怎么样!她那个弟弟江澄,还有那个魏无羡,更是莫名其妙!好像我欺负了她似的!”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我娘……我娘还总跟我提她!说什么温婉贤淑,宜室宜家……可我就烦她那个样子!软绵绵的,一点主见都没有!看着就让人憋屈!我又不喜欢她!凭什么……凭什么就觉得我该娶她?就因为她……她是云梦江氏的大小姐?就因为她会熬一碗破汤?!”
“破汤”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强行按头认账的愤怒和不甘。吼完,他像是耗尽了力气,又颓然地垂下头,喃喃道:“烦……真烦……我只想……只想找一个……”后面的话含糊不清,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想找什么样的人。
宋辞安静静地听着金子轩对江厌离的抱怨,心中波澜起伏。她看着眼前这个被酒意和烦躁支配的骄矜少年,再联想到他口中那个怯懦、爱脸红、只会默默熬汤的江厌离,以及原著里那场惨烈收场的悲剧,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走到金子轩旁边的石阶坐下,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宴席残余的乐声。
“子轩哥哥,”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平静,没有指责,也没有为江厌离辩解,只是陈述一个观察到的现实,“厌离师姐……她或许不善言辞,或许性子是软了些。但她的温柔,是发自内心的。她的好,不是刻意做给谁看的。”
金子轩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懂,又似乎想反驳。
宋辞安没有看他,目光投向回廊外沉沉的夜色,继续道:“至于她的心意……喜欢一个人,本就没有错。她只是……用错了方式。”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她把自己放得太低了,低到了尘埃里,以为一味的付出和等待就能换得回应。却忘了,感情之事,强求不得,更卑微不得。”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冷然的清醒:“子轩哥哥不喜欢她,是你的自由。但将她的心意和努力,轻贱地斥为‘一碗破汤’……”她侧过头,第一次首视金子轩迷蒙的眼睛,目光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酒意,“这,就有些过分了。她的心意,再不合你意,也值得一份基本的尊重。毕竟,她并未真正伤害过你,不是吗?”
金子轩被她看得心头一悸,酒似乎又醒了两分。宋辞安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因烦躁和优越感而筑起的壁垒。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是啊,江厌离……她只是喜欢他,笨拙地表达着,怯懦地看着他……她做错了什么?要被他在背后如此贬低?那句“破汤”……确实刺耳。
一股混杂着羞惭和理亏的情绪涌了上来,让他本就因酒意而发烫的脸颊更加烧灼。他狼狈地别开脸,不敢再看宋辞安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宋辞安见他沉默,知道自己的话多少起了作用。她不再多言,重新站起身,恢复了平日的疏离客气:“夜凉了,子轩哥哥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药露半个时辰后再含两滴,明日会好受些。” 说完,她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开这弥漫着酒气和尴尬的回廊。
“安安妹妹!”金子轩在她身后急急地叫住她,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一丝急切。
宋辞安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金子轩我了半天,最终只是低低地、带着一丝懊恼和别扭地憋出一句:“……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不知是为他方才的失态,还是为他对江厌离的轻慢之语。
宋辞安没有回应,只是停顿了片刻,便抬步融入了廊外的夜色之中。她的背影依旧挺首,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疏淡。
金子轩独自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夜风吹得他一个激灵。他低头看着手中紧握的玉瓶,又想起宋辞安那番关于“尊重”和“卑微”的话语,再想想江厌离那双总是含着怯意和期待的眼睛……心头第一次涌上一种名为“愧疚”的、陌生而沉重的滋味。而那个沉静离去的紫色背影,在他醉意朦胧又混乱不堪的脑海里,却异常清晰地烙印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清醒和力量。
回廊深处,只剩下一个迷茫懊恼的金氏少主,和满地被夜风吹散的酒意与未解的烦忧。